《萬物筆記》
鳥道
來不過九月九,飛不過三月三。
——巍山民諺
一
當鳥醒來的時候,森林就醒了。
這是一個寒涼的早晨,我?guī)е恢》株犜谖∩降牧肿又写┬校钜荒_,淺一腳,沿著意外橫生的林間小道。我們是清晨從管護站出發(fā)的。出發(fā)時未見天氣異常,走著走著,忽然就下起雨,接著就霧氣彌漫了。
細雨和濃霧打濕了衣衫,發(fā)梢及鬢角有水向下滴落,也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七拐八拐,濕漉漉的林間小道歸入一條蜿蜒的濕漉漉的古道。雖然腳步沉重,但腳下的古道卻令我們興奮,那是當年徐霞客走過的路,那是當年馱著普洱茶的馬幫走過的路。磨光的石頭路面上,泛著幽幽的光,深深的臼形馬蹄窩里盡是傳奇。
古道旁邊是高大的松樹,間或,經(jīng)年的松針和破了殼的松果,跌滿路面。松樹下的蘑菇和菌子很多,松鼠在樹上躥來躥去。松林里彌漫著一種松脂、腐殖層和菌子混合的氣息,令人神清氣爽。我隨手摘下一枚松針,用手搓了搓,然后放在鼻孔前,盡情地吸著那濃郁的松香的氣味,倏忽間,那種感覺又勾起了我記憶深處的某種東西。
是啊,現(xiàn)代文明奪走了我們對氣味的敏感性。我們適應了汽車的尾氣,適應了工業(yè)廢氣,反而對泥土的氣味,草木的氣味漸漸生疏了,我們對時令變化的感覺越來越遲鈍了。
變化莫測的古道總是在前面故意丟下一些誘惑,把我們往高處引。行走相當艱難。說是在行走,實際上我們是在攀爬一座高山。只不過,一切都被這座猛惡的林子遮擋了,視線之內(nèi)全是高高低低的樹木。森林是以華山松為主的針葉林,樹齡約在三十年之上了。間有旱冬瓜闊葉樹,也有楠竹、箭竹、野山茶、厚皮香等竹子和灌木,灌叢中毛蕨菜多得很。一叢一叢,密不透風。密林深處,偶有驚悚的鳥叫傳來,弄得人心里一顫一顫的。
這是險象環(huán)生的一段茶馬古道,埡口,古稱隆慶關。
康熙年間的《蒙化府志》(古時,巍山被稱為蒙化)記載:“隆慶關在府城東,高出云表,西有沙塘哨,望城郭如聚,東有石佛哨,西山如峽,八郡咽喉。”這段文字寥寥數(shù)語,卻把隆慶關的地理位置,險要程度,及所處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描繪得清清楚楚。
猛惡一詞用在這里一點不過。據(jù)說,舊時,這里黑魆魆的大樹后面常有剪徑客跳出,干些殺人越貨的勾當。馬幫掉隊的,往往就成了剪徑客的目標。剪徑客瞄準的畢竟只是單個的貨物,一般來說,舍點錢財,對整個馬幫來說并無大礙。可是,如果遇上了一綹子殺人不眨眼的土匪的話,可就沒那么簡單了。貨物和錢財被洗劫不說,整個馬幫被屠戮也是說不準的事。
在巍山,隆慶關是兇險的代名詞,就像武松未除害之前大蟲出沒的景陽岡。
向導告訴我,從前,在巍山,人跟人吵架吵得不可開交,或者做事發(fā)橫寸步不讓的時候,就會有人說:“你狠就到隆慶關站起嘛!”
向導是管護站的一名護林員,彝族漢子,綽號“野貓”。每天在山林里巡護,“野貓”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他身穿迷彩服,頭戴迷彩帽,黝黑的臉膛透著憨厚和淳樸。“野貓”家住在山下的村里,小時候就是捕鳥的高手,后來看了一部電影,就醒悟了,就再也不干捕鳥的勾當了。
我問:“那部電影叫什么?”
向導“野貓”:“是一部紀錄片叫《遷徙的鳥》,好像是一個法國人拍的。”
我說:“對,導演叫雅克貝漢。那部電影我也喜歡。”
向導“野貓”:“噗噗噗!”他用雙手做著鳥飛翔時翅膀扇動的動作說,“電影里的空氣像是被鳥切開了一樣。”
我說:“是啊,雅克貝漢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導演。”忽然間,樹干上的爪痕引起我的注意,“林子里都有什么動物?”
向導“野貓”:“豹子、林麝、野豬常在林子里出沒,猞猁爬樹最厲害。”
一聽向導“野貓”說林子里有豹子野豬,大家就有些緊張,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往兩邊的樹叢里打探,唯恐跳出一匹豹子或者別的什么猛獸,把自己叼走,腳步便有些急促了。
盡管隊伍陣型有些散亂,人人腰酸腿軟,汗水橫流,但沒一個人掉隊。我們目標明確,信念堅定,什么也動搖不了我們前行的腳步,經(jīng)過艱難的攀爬,及至晌午時分,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準確地說是登臨了目的地,那是一個神秘的所在,令我瞪大驚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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