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胡曉暢：月市蜃樓（2022年總第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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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胡曉暢
胡曉暢，土家族，湖南張家界人，現就讀于湖北民族大學臨床醫學專業。作品散見于《文學天地》《張家界日報》《天門文藝》《桂園文學》等報刊雜志，曾獲得第十六屆，十七屆全國大學生文學作品大賽一等獎。
作品欣賞：
月市蜃樓
閣樓的木板欄桿又修繕了一茬，那次幾個孩子在上面跑，把樓板跳斷了，差點掉了下來。
她就住在這閣樓上，窗戶對著南面，門在東方，窗外有一棵粗壯的櫻花樹，但它不高，不是筆直的，像彎著腰趴在地上一樣。窗欞上還有上一張窗紙的殘留，兩扇窗戶是對開的，房子地勢高，可以看見小鎮的大部分，夏天她經常坐在窗前發呆，雙手撐在窗檻上，一坐就是許久。窗邊有她的大桌子，上面擺放著鏡子、插花、媽媽給她的梳妝盒，還有爺爺送的書和筆，最后是一把彈弓，那是她求著爸爸做的。桌子后是一張古式木床，配著粉紅被子，她從五歲開始就一個人睡在這閣樓上，聽著小鎮歡快的云雀嘰喳，看著遠處小山腰的云霧藹藹。
江南小鎮子經常下雨，從街道小巷到院子的路，爸爸都鋪上了青石板，她不經常出去，更不用說下雨天了。上學時候是爸爸用自行車送她的，她每天都穿著不同樣式的小裙子，梳著丱發，而爸爸則是一套衣服穿好幾天。爸爸在小鎮上盤了個店鋪，開著酒館，小鎮不大但來往客商頗多，也多有來宴請客人的街坊鄰居，小店生意還算不錯，媽媽在家也招攬了一點縫補衣服的活什，一家人生活簡單而幸福。
他和她還有小伙伴們都是學堂同學。他可是個小調皮蛋，開始時先生還會用戒尺打他手心打他屁股，后來也沒管他了，只要上課時不打擾到其他小朋友。他上課時候從來不吵不鬧，先生在臺上講書，他在下面呼呼大睡。放學之后他就像個小瘋子，能把學堂里的貓追幾個圈，追得貓上樹了還用小石頭扔它；他的彈弓掛在脖子上，揣一包石子在褲子口袋，回家吃完飯后會在自家院墻上練習他的準點，把柳樹上的知了、楊樹上的陽雀甚至是高高椿樹上的布谷鳥統統趕走。但他怕她家巷口的大花狗。大花狗是王婆婆家的，他每次來她家玩都會被追著一陣好跑，她就靠在閣樓欄桿上笑他，他的彈弓像在疾行的生物面前失去了光澤。
她家院子里有秋千，他最喜歡蕩秋千了，因為自己家院子沒有樹，他爸爸也不愿花功夫給他做，他便時不時來她家院子里玩。不過自從上次把走廊木板踩斷后，一直不好意思再來，今天還是她在學堂邀請他，他才扭扭咧咧地來。但大花狗可不管，過了這許多天不見，還是追著他跑，在她面前他永遠是氣喘吁吁的。
他讓她推他，她推得輕，一個小女孩子能有多大力氣，他讓她推得重一些，她便重著手推，等秋千蕩下來時卻沒躲開，被撞倒在地，他想馬上下來，一著急也一跤摔到地上，兩人面面相覷，笑了起來。他把她牽起來，幫她拍了拍小裙子，都是草地所幸沒有受傷。他讓她上秋千，把她推得很高，她心里怕但也沒大叫，倒是一直笑著。
這次他從鄰居爺爺家的芭蕉樹下面挖了些新苗過來，他一直想著在她院子東邊植幾株芭蕉，她幫他搬來了鋤頭，種了五株，他告訴她這寓意著五谷豐登。后來她爸爸還納悶那里怎么長出了芭蕉，但倒也沒理它。
大花狗終于被熬走了，這次他不是氣喘吁吁但還是紅著臉來了，她還是笑他。他們已經十二三歲了，他媽媽告訴他沒事不要老往她家跑。他來的次數確實少了，但總是留下來吃晚飯，每次還吃得多。之后他們一起坐在樓臺走廊上聊天、看星空、看月亮，芭蕉已經長得很高很大了，他們總是有很多話要說，她被他逗得傻笑。夜深了蚊蟲也多，她喊他去房間里，這是他第一次走進她的房間，古式木床配著粉紅被子，還有白紗透明的蚊帳，向南開著的窗子，可以一眼望穿月光。她說，媽媽說跟男孩子在房間一定要把門開著，他倒也沒想著關，夜雖深但天還是很熱，他們倆坐在窗戶邊繼續聊天，說到小胖抓蛐蛐時摔跤會笑，說到二蛋被螃蟹夾到嘴唇會笑，說到鄰居老爺爺去世會傷心黯淡，說到那只大花狗也會心生感慨...
后來他沒有再讀書，跟著他爸爸在河運碼頭上卸貨裝貨，每次見到她都喊她從家里的酒館偷些酒，她喊他少喝點，他嘴上倒是答應，回家之后就著花生米喝了之后倒頭就睡。她沒喝過酒也不想了解醉生夢死的體驗，她只想著他少點辛苦多些休息。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來過她家了，她爸爸問起他，她說他在學木匠，她媽媽說木匠好啊，以后房子還可以自己壘自己修。后來酒館生意慘淡了些，爸爸把賬房先生辭了，一個店就自己一個人經營。再之后七七事變、八一三事變相繼發生，整個中國開始抗日，這座小鎮也不例外，碼頭少了茶葉絲綢，多了工業物資，經常會有槍炮藥品。他在碼頭聽到了很多消息，有說節節敗退大上海淪陷的，有說政府重兵支援扭轉戰局的，他把所有的都告訴了她，還叮囑她多存些金銀首飾。
這次他沒有來取酒，背上了行囊，像是要出遠門。他來跟她道別，他決定要去投軍報效國家，她沒有挽留，甚至就只是站在閣樓上，沒有說一句話，但她哭了，在他說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的時候。她沖下來抱住了他，但直到他遠去也沒說她可以等他。
現在，他躺在戰壕里，江的那邊是成千上萬打到自己土地上的敵人，他抱著槍抬頭望著月亮，夏月皎潔，月亮大得像那天晚上一樣。他沒有很悲傷，但他想放聲大哭一場，他想一直從她的窗戶里看月亮，也想看著今夜滿天星子是如何移動，直到黎明降落，江面波光。
本期點評1：王清輝
小說或生活開始的地方
小說寫一段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故事，題目將海換做月，叫做”月市蜃樓“，在我讀來，與其說作者意在寫感情的仙境，不如說是為著書寫如同月光一樣清澈干凈的美好。江南小鎮的一草一木，閣樓與花狗，學堂里先生的戒尺，秋千架下的草地，院子里忽然新長出的五株芭蕉……如此種種，都深植于作者的記憶和筆下。她和他記憶中的畫面和碎片，以富有文學性的書寫貫穿在時間的流逝中，融合為小說故事中的人生體會。這樣的人生體會雖說談不上豐盈，但足夠真誠。小說的寫法是回憶式或者說是散文式的，通過青梅竹馬的眼睛看去，整個世界都好像加了一層溫柔的濾鏡，對所有人所有事都懷著友善和好奇，每個人的想法和感受都能被細膩地關注和體會到。生活中最大的苦悶不過是想念，因而人們都能夠懷著和月光一樣皎潔明亮的心緒，去尋找有希望的生活。
什么樣的生活是有希望的？隨著年歲的增長，對生活的感受往往越來越復雜，往前回望時常常發現，人的不經意的選擇就會決定人生的價值，這也通常是小說開始的地方。這篇短篇小說中，沒有什么高深的隱喻，也不包含什么深刻的道理，但是通過樸素的白描筆法勾勒出的人物形象，及其生活方式一起，讓一方水土具有了朝向美好的、非常經得起回望的地方風俗感。就不僅是小說開始的地方，而是生活從這里開始。
如果能將散文化的語言錘煉得更有力量，這種寫法的小說將會倍增其豐富性和包容性，以此更好地證明或緩解此刻人生中深刻復雜的困惑。
（王清輝，中國作協創研部副研究員）
本期點評2：盧靜
小說的結尾部分，將“他”置于一個直面生死的特殊時空，又與關于他與她年少時光的精細刻畫，與“向南開著的窗子，可以一眼望穿月光”形成鮮明對照，銀瓶乍破一般，具有擊痛人心的強烈效果。
一扇窗，曾經驅動小小的幸福。
窗以框標記，醒人耳目，不僅是建筑空間與自然能量相傳的通道，而且在黑暗中迎來一聲鳥鳴，一方陽光，與門相比更接近人類精神世界。錢鍾書先生說，門，是人的進出口，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
生動筆觸，不時可見。譬如“窗外有一棵粗壯的櫻花樹，但它不高，不是筆直的，像彎著腰趴在地上一樣。”一棵樹，同時預示了不安。
小說通過窗的媒介，閃射了稚秀而爛漫的年華。窗內是古式木床配著粉紅被子，鏡子，插花，她媽媽送的梳妝盒，祖輩送的書筆，從五歲起她就住在小閣樓上，眺望小鎮，也“聽著小鎮歡快的云雀嘰喳，看著遠處小山腰的云霧藹藹”。一幅靜謐和美的地域民俗畫卷，誰不希望長久？淘氣包的他，惹得她笑，無論二人打秋千，還是種芭蕉，作者成功表現了天真爛漫。
一晃芭蕉長得高大了。當她邀他一起站在窗口，二人已對世事已發出輕微唏噓，但童心猶在。“她說媽媽說跟男孩子在房間一定要把門開著，他倒也沒想關著，夜雖深但天還是很熱，他們倆坐在窗戶邊繼續聊天，說到小胖抓蛐蛐時候摔跤會笑……”這一插曲，反倒更襯出二人的純潔。
《月市蜃樓》此一點睛標題，過目難忘。胡曉暢上傳的《燭光碎片》《驟雨的剪影》等作品，自然流暢的敘述間，時見新穎精警的譬喻，看得出其十分敏銳的感受力。
也許，《月》中事情本該朝著一個圓融結局發展，卻被殘酷的現實打破。包括江南綿綿不絕的雨絲里，父親送她上學的親情，包括增強了小說靈動的大花狗，未來孩子們的童趣盎然，以及小鎮上的千家燈火，萬家溫暖。
七七事變、八一三事變接連發生了。他毅然投軍報國。在戰壕里，面對成千上萬的敵人即將撲來，抱槍的他突然望見一輪月亮“月亮大得像那天晚上一樣”。日寇侵華戰爭給中國人民帶來的苦難已無需贅言。小說至此結束，自有一種摧人心肝的沉痛力量。
（盧靜，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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