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張詩青：大地正開出蒼茫的野花（組詩）（2022年總第28期）
本周之星：張詩青
張詩青，1987年生于山東蒙陰，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寫詩為主，兼寫散文，小說。作品發表于《詩刊》《星星》《揚子江詩刊》《時代文學》《散文詩》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江蘇文學院第4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六屆雨花寫作營學員。曾獲第十屆萬松浦文學獎。現居江蘇揚中。
作品欣賞：
大地正開出蒼茫的野花（組詩）
大地正開出蒼茫的野花
又是一段熟悉的鳴奏
舊空調，水泥地，電動車
涌現著回聲
一條不長的小巷，盡頭
一棵梧桐樹，將畢生
置于此地，低頭沉默
水滴走過的電線
昨日還站著幾只麻雀
談話。但內容未做記錄
我目睹前方
大地正開出蒼茫的野花
雨里，夾雜著一切想要的聲響
說些與愛情有關的事
記得仲夏的夜晚嗎
小路濕漉漉的
從旁邊駛過的汽車或擦肩而去的人
總是匆匆。地上
沒有車轍，沒有腳印
像原本干凈的紙張上，被拭去的淡淡鉛痕
漫長又短促
我們手牽手，途經一個又一個走廊
不斷垂下的藤類植物
與星辰一樣，足以令人仰望
那是生命伸向墨色天空的觸手
風輕輕一吹，它就向你招手
虔誠而善意
說些開心的事，容易被風忘記
說些難過的事，容易被沉默代替
說些與愛情有關的事
親愛的，你有沒有注意到
那些昏黃的路燈，正在拭去我們濕漉漉的背影
忽明又忽暗
雨中漫步
遠處，小樹林驅散了鳥鳴
人隱匿在傘下
放逐，天空背后躍起的千匹白馬
一塊云朵佇立眼前
它無心越界，但還是帶走了光線
那是黑夜留下的殘影
咔嚓，咔嚓
莫名的東西，擠碎了門窗的空玻璃
如風聲，如泣如訴
這些年，所愛過的雨
疼過的臉頰
沒人懂得，我們的親密無間
白云上有雨
我喜歡白，潔白的白，寧靜的白
白玫瑰，白頭翁，白粉墻，白雪人
甚至你的白頭發
只要它有足夠純度
足夠仁慈，足夠熱量
都是我所喜歡的白
我喜歡白，與生俱來的白
至死不渝的白
汲取一滴，放在水里
能看清自己的白
你面前是白，身后也是白
白云上有雨
也是我所喜歡的白
你的哭泣如暴雨傾注
雨是夜里來的，你也是夜里來的
有人借著燈光看見了雨，卻始終沒有
看見你。
雨有滑翔的翅膀，粉身碎骨是它蓄意
追求的美感，然而，于你則是致命的傷痛
和掠奪。
雨的哭泣，如絕望歌唱；
你的哭泣，如暴雨傾注。
不論歌唱，亦或哭泣，都注定是你無法表達
的部分，不可分割的月亮。
時光慢成一尾魚
清晨，十萬粒飽滿成熟的雨
將自己種在這半畝方塘
水中生長的菖蒲，蘆葦，以及惺忪著眼
剛剛提起嘴角的睡蓮
一生都不必去考慮饑渴的滋味
雨在這里，要比稻田的作物長勢良好
水中的魚，也不必擔心白鷺
以及其它危險的鳥類
或者說，它們落下的風險比本身要大
這些魚游得緩慢，漫不經心
許多身體已經長到極限，終老
在城市，帶著一尾時光，游來又游去
雷暴是何時來的
中午從不銹鋼支架上，取下
暖烘烘的棉被，洗了個
熱水澡，盡管豬肉未掉價
但仍和心愛的人
一起做了頓肉沫茄子
過了許久，天空陰暗著
一個人去樓下買東西
地面上積起了水
像肌膚，變得光滑明亮
衰老的油菜，垂著淚
雷暴是何時來的
像電瓶車被人推進了雨棚
像一個人來了，轉身又走
本期點評1：符力
這組詩作，反映了青年詩人張詩青敏感于俗世生存和時光流失的心境，顯示了詩人接地氣的扎實創作。詩中的分節、斷句以及語感追求，還顯示了詩人良好的文體自覺性。綜合起來看，可見詩人處在創作的上升期，語言表達比較成熟，有不少閃光之處。其中，《時光慢成一尾魚》省察了紛繁而不乏混亂的現實生活背景中的、光陰流轉之下的人的存在感，既有認識，又有所撫慰：“這些魚游得緩慢……/許多身體已經長到極限，終老/在城市，帶著一尾時光，游來又游去”。一尾魚，一個人，各有各的無奈和孤獨。一個人若能很好地處理自己的孤獨，則意味著心性之成熟和內心能量之充足——短詩《雨中漫步》所體現的正是詩人內心的自足和充盈，有輕輕撥動心弦的力量：“這些年，所愛過的雨/疼過的臉頰/沒人懂得，我們的親密無間”；《說些與愛情有關的事》以放松、自然的語言回憶了詩人的情感經歷，場景清晰，詩里寫到仲夏夜“小路濕漉漉的”,走廊上“垂下的藤類植物/與星辰一樣”，景物浪漫而迷人，恰到好處地渲染了詩情畫意，甜蜜的滋味彌漫在字里行間。但是，此詩的要緊處并不在于此，詩人在末尾以詢問愛人的方式寫到了對時光易逝、人生無常的清醒意識，從而豐富并加深了詩意：“親愛的，你有沒有注意到/那些昏黃的路燈，正在拭去我們濕漉漉的背影/忽明又忽暗”。顯然，這是一首愛情詩，卻體現了詩人的生存悟性，讀進清淺語言的深處，便如同迎著清風，甜膩與迷糊皆隨風吹去；《大地正開出蒼茫的野花》由四節構成，前三節鋪敘了“我”的小巷生活環境，也就是“近處的”所見所聞：舊空調、水泥地、電動車發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響，梧桐樹沉默無言，被風吹日曬的電線橫斜交錯，隱含了對逼仄、庸常的人生處境的交代；末尾一節，以“大地正開出蒼茫的野花/雨里，夾雜著一切想要的聲響”的“前方”景象來呼應前三節，從而使詩意關系得以行成。這樣的結構處理，雖簡單、常見，卻有效地突出了詩的語言張力，使詩境得以拓寬，并平添了透氣感，也就是消化了因俗世日常而起的生存上的壓抑感。由此可見，這首詩有很高的完成度，體現了詩人對成熟文本的處理能力。值得一提的是，這首詩有一定的隱喻性，情意表達不外露，因而耐人品讀；《雷暴是何時來的》通過對日常細節（曬被子、洗熱水澡、燒肉沫茄子、去樓下買東西，沒注意到“雷暴是何時來的”）的記錄，來體現詩人專注于普普通通的每一天的生活，彰顯從容、自得的精神狀態。詩作的結構和立意都是合理、成立的，但第一節（五行）所反映的是語言表達上的不足：題材取舍不夠節制，以致語言散文化，因此降低了詩的氣質。組詩中的另外幾首，相對弱一些，這里就不再評讀了。下面例舉的詩句，寫得形象、靈動又閃現思想的光彩，可以作為詩人的詩歌語言才氣的證明，值得欣賞。其一：“水滴走過的電線/昨日還站著幾只麻雀”（《 大地正開出蒼茫的野花》）；其二：“雨有滑翔的翅膀，粉身碎骨是它蓄意/追求的美感，然而，于你則是致命的傷痛/和掠奪。”（《你的哭泣如暴雨傾注》）。
（符力，《詩刊》社中國詩歌網編輯）
本期點評2：劉家芳
一花一世界
——《大地正開出蒼茫的野花》點評
這組詩以雨為眼，上至白云之潔，夜空之墨，下至小巷梧桐，睡蓮魚塘，都濕漉漉得盡收眼底。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此詩的作者尤其偏愛雨，應該是為智者。
贊美愛情是詩歌永恒的主題，而愛情似乎又都發生在夏夜，因為夏夜水分充足，這時的雨似乎像是一劑解藥，驅散了驕陽下的熱毒，給目光所及都添加了一些紋理，讓堅硬的邊緣斷斷續續了，透出了柔。雨中的倒影，為人們添了一味意境。這意境有些遠，讓人有些愁。愁的是，這雨要是走了，何時能再來呢？
那就不要想太多了，在雨中漫步，享受一下云朵和光線帶給我們的蒙太奇。
白色并不是顏色，因為它是無色，而并不是色彩。但在不同的光線和明暗下，它又是顏色。它的明度最高，純度也最高，受偏愛度也最高。
愛得有多深，哭的就會有多痛。淚如雨下，暴雨如傾。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能看清誰呢？
真的能慢下來嗎？如今世界瞬息萬變，人們都在被習以為常的成熟所戕害。心被莫名的東西占領，身體像擠碎了的空玻璃。但人們只能繼續，生怕慢下腳步以后，會變成黑夜里留下的殘影。
城市的上空總是在懸著一些東西，所以看起來有些沉，有些陰暗。即便是擁有了暖烘烘的棉被，在熱水澡后和心愛之人享受一頓肉沫茄子的這些小確幸。但雷暴就藏在上面，只在一個轉身的時候，就降下一個暴擊。
前面我提到過，這首詩的作者應該是個智者，但越是智者就越能感受到困境，正如詩中的“漫長又短促，忽明又忽暗”。我們可能窮盡一生也無法參透“一花一世界”的境界，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們有詩，我們有愛。我們在困境中永不言敗。
（劉家芳， 中國作家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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