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蔣康政：慢慢灌漿的生活（2022年總第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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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蔣康政
蔣康政，1969年出生，江蘇泰興人，教師，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北京文學(xué)》《文學(xué)港》《中國詩人》《中國詩歌》《綠風(fēng)》等發(fā)表過詩作，獲得《詩刊》《華語詩刊》的征文獎，入選過中國詩歌網(wǎng)“每日好詩”和“中國好詩”欄目，江蘇文學(xué)院首屆高研班學(xué)員。
作品欣賞：
慢慢灌漿的生活
下午四點
下午四點，起身，我想出去看看它們。
沒有風(fēng)，陽光還正在火候上，天氣正顯現(xiàn)出少有的溫情。經(jīng)歷了兩場天寒地凍的徹骨寒之后，我來到了它們身旁，彼此依偎。萎縮。疲倦。暗淡。枯黃。沉寂。它們想必還心有余悸，往日不堪回首。陽光把它們暖在懷里，安安靜靜的，沒有雜音，更沒有喧囂。經(jīng)歷得多了，自然會豐厚而深沉起來。
遠(yuǎn)遠(yuǎn)近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這樣兜眼看了幾圈。
香樟的傷最深：葉卷邊瑟縮，枝靜默無言，好在離殘枝敗葉似乎還有兩三個冬天的距離，可是人間從來都只有一個冬天，一年。
海桐倒好，還是那個油光滿面的嬉皮笑臉樣，看來它們沒心沒肺的，從來不打算記住災(zāi)難。一只鳥“撲棱棱”飛起，原來我來到了它家門口。它這是向誰去通風(fēng)報信呢？它有很多親人散落在寒冬深處？
五只香櫞綴在母體的最高處，它們的蒂此時是九頭牛、兩只虎住在里面。
大哥
躺在被窩里，電熱毯暖烘烘的，我正在讀幾首詩歌，手機(jī)響了——家族里的一個叔子打來的。意思要我打個電話給我大哥，看看他到家了沒有。大哥擔(dān)心這個叔子酒多了，不能順利到家，于是就一路尾隨著他，直到他順順溜溜到了家門口，大哥才轉(zhuǎn)身回去。
我趕緊打大哥的手機(jī)，因為馬上夜里十一點了。還好，大哥也到家了。手機(jī)里，他還想再跟我說點什么，我不耐煩，掛斷了。
總是這樣，耐煩大哥的人，幾乎沒有。
我們家的凍
突然想起了我們家的凍。
我家的桃。我家門前。我家的狗。我家后院。能夠稱得上我們家的，一定是私人屬性滿滿的，一定是和我們共有過一段時光的。
水不是我們家的，況且還是天上的雨水。它們只不過碰巧遇到了我們家的屋檐，從我們家的屋檐又落進(jìn)了我們家的水桶里——那只藍(lán)色的水桶。這場寒冷屬于大家的，嗯，也屬于我們家的。就在那個夜里，藍(lán)色的水桶里有了凍——我們家有了凍。
它厚厚的，圓圓的，高出桶口好幾公分。冷著一張臉，憨憨的，在我們家門前一呆就是好幾天。我們進(jìn)門或者出去，瞅它幾眼；瞅一次，它就融化自己一點。融化一點，再融化一點；跟我們的呼吸和晨昏日益交匯，交融。它在桶里可以自如轉(zhuǎn)動的時候，我曾經(jīng)試圖去撈它，跟它握手，和它互通冷暖。但是，它的厚度還是驚到了我。我知道，它的到來，是帶著盛情厚意的。到你家，也如此。
再后來，它不見了——我們家的凍，不見了。又一股寒冷就要席卷而來，今天晚飯時分，竟然有幾分想念。把那只藍(lán)色的桶還放在老地方，好讓它輕車熟路，猶如為它留著一盞燈。
帽子
七十七歲的一位老奶奶，給她自己買了一頂帽子；臨走，看中了一款男式帽子，左比劃右比劃。問她，她說給她兒子買一個，兒子五十多歲，在人家大棚里勞作。
大風(fēng)降溫的消息早就發(fā)布了，隔天有零下七八度的低溫。
大風(fēng)吹在了這位母親的身上，她心里的暖卻在她兒子那里。
一張假幣
進(jìn)來一個顧客，面熟，又不能確切叫出她的名字。她挑好了東西，付錢，一張一百元的紙幣，遞給我：你望望錢真假。連說了好幾遍，她越是這樣說，我越是不好意思把錢看仔細(xì)了，接過來，找零。
她轉(zhuǎn)身而走，我掏出錢再看：假的。于我，這是收到的第一張假幣。我們家的好幾張假幣，都是我愛人收的。這下，我們夫妻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把這張假幣揣在身邊，時不時地，拿出來看一看。
竹匾
水面上，漂過來一個圓圓的竹匾。三十年前吧，這可是一個家庭的“重器”，我們的好多事情都得仰仗它。曬太陽，要它；揚(yáng)場，要它；囤，蓋，涼……都要它。它不能壞；一壞，就壞事了，幾乎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于是，盼望著有修理的篾匠進(jìn)得門來。
可是，今天我們直接扔它到水里，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吧。心里不免幾多惆悵和失落。
可是，可是……我得說多少個“可是”才能說出我的驚訝？
一個圓圓的竹匾漂過來了！
枇杷開花
走出浴室的時候，天擦黑了。
我來到這棵枇杷樹跟前，踮起腳，湊到那叢枇杷花前，嗅。一股清雅的香味縈繞我的鼻尖，很像洗發(fā)香波散逸出來的味道，是不是因為我洗澡了？那樣的話，稍后我去吃一鍋麻辣燙，再來，看它們發(fā)出什么味道款待我？這么想著，啞然一笑，抬頭，月亮開始有了光芒，從夜空中漸漸凸顯了出來。她似乎也那么“撲哧”一笑，笑聲變作還在天空中夜行的鳥兒。
剛才擦背的時候，我有心無意地問老申，問他枇杷花什么味道，他說沒注意。七十歲的人了，居然沒有注意一棵枇杷樹。確實，人生太忙了：忙自己，忙別人，正事、雜事。一眨眼，老了；再眨眼，黃土一抔。枇杷樹不解人間事，也不屑人世，照著自己的節(jié)奏，冬天開花！
我也是才知道枇杷樹是冬天開花的。第一次來這家浴室的時候，院子里的這棵枇杷樹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因為它開花了！我驚嘆得說不出話來：它不知道這是大冬天嗎？風(fēng)霜雨雪中，它愣是要可著勁兒開花？大千世界總是這樣，冷不丁就給我一個驚喜。
于是，我今天再來，洗澡是假，見花是真。天色還很敞亮，掏出手機(jī)，給這叢花簇拍照。
桂花
傍黑，兩個年輕人，走過我們校門口。濃烈的桂花香眷顧了他們。
“怎么還有桂花，不是謝了的？”
他們一定來自江南。
我的朋友圈里，有人7月就曬出了桂花，倩兮巧兮。
現(xiàn)在是10月。
我真想帶他們走進(jìn)校園，一一指給他們看滿樹滿枝的桂花，還告訴他們一個秘密：桂樹會結(jié)果實的。去年結(jié)果的桂樹，今年花開得比較少，它在休養(yǎng)生息，在積攢著力量呢。
秋光萬頃，稗子一棵
這個時節(jié)，如果還能見到稗子的身影，那它一定是九死一生的了。
我決定去尋找稗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心里裝著稗子了。
它就在水稻田里；但是你到了水稻田里，不一定能見到稗子——幾十畝幾百畝的水稻，就那么純凈，一棵稗子也沒有。
而當(dāng)初，稗子和秧苗是相伴相生的，是可以混為一談的。我的母親就整天地彎腰在田里，拔稗子，扔到小路上，曬死它，枯死它。母親還叫我辨認(rèn)稻秧和稗子。她一說，我就記住了，跟在母親身后，拔稗子。
可是母親沒有反復(fù)說，我就記不住，以至于現(xiàn)在內(nèi)心一片茫然，完全想不起來。
不過，現(xiàn)在是一眼就能看出稗子來的。它比整齊的水稻高出一截，褐色的穗子結(jié)著小小的籽粒，挨挨擠擠，密密麻麻，很像豐收的樣子，大小像雞皮疙瘩。有狠心的人家繼續(xù)趕盡殺絕，帶著鐮刀，連根挖起，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
此時，它也沉甸甸的，跟水稻一樣；跟水稻一樣，它也搖曳著陽光；萬事萬物跟它一樣，在秋風(fēng)中盡情舒展著自己。——它跟萬事萬物不一樣，它沒有輪回。
掐了它兩莖穗子，綁縛在我電瓶車子的反光鏡子上，一左一右。隨著我的行駛，它們加倍地?fù)u晃著身子，驕傲得就像兩面旗幟，招搖過市。
我家的小貓
那個小女孩子蹦蹦跳跳，就進(jìn)來了。
是我家的貓吸引她過來的。 她一邊靠近，一邊招著手，嘴里“小貓咪、小貓咪”的，好像跟它來自同一根鮮嫩的枝頭。
“叔叔，小貓咪叫什么名字呀？”
“白雪公主。”
其實，不久前，它也被我命名為“奧特曼”的。那是一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非要追著我，替它討要一個名字不可。突然間，小男孩就對這只“奧特曼”敬佩了起來。
“小貓咪，白雪公主！”
“媽媽，白雪公主！”小女孩奔跑出去，向著她的媽媽揮舞著手臂，再轉(zhuǎn)身指指我們家的貓。
給成語灌漿的秋天
我和姨兄決定去找他的老師。
姨兄說，他的老師要么不開口，一開口就是成語。后面，姨兄爆了一個粗口：媽媽的。這句“媽媽的”，一下子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想去見這個滿口成語的老師的欲望很高，埃菲爾鐵塔那樣高。
姨兄上五年級，或者四年級。
要去看望姨兄的老師，需要穿過好多好多的農(nóng)田。田地里花生翠綠翠綠的，一行行玉米身懷六甲，蟲子們在亂花中飛舞，恰好像我那時茫然而又熱鬧的心境。
姨兄在前，我后；有時，我搶前，姨兄落后。那些田間小路，記住了我們年少而又匆忙的腳步。我們只顧及到了成語，——初秋的田野，好似我們要匆忙打開的成語詞典。藤蔓絆腳，身子趔趄，秋風(fēng)輕揚(yáng)。
一切，都在灌漿之中。
急迫中，來到學(xué)校，才恍然大悟：今天是星期天。教室的門鎖著，我們向里張望，尋找黑板。黑板上干干凈凈，處女地一塊。姨兄指著講臺前面的一角，說：他的老師，就站在那里，向著大家，面容隨和，成語就這樣從他的嘴里一個一個地跑了出來；有時，會轉(zhuǎn)身，將成語們寫在黑板上，隨意，隨性，又恰當(dāng)。
姨兄的講述，讓我覺他的教室那時那刻滿滿的，生動，生氣；我甚至看見了姨兄的那雙眼睛，它們跟他的老師、跟那些成語相逢時，清澈如水，熠熠生光。
本期點評1：王清輝
生活的新生
在這組札記體隨筆中，作者用誠懇而真摯的筆觸，向我們展示了一系列日常生活的場景和見聞，通過截取平凡的日常景象，以及由此生發(fā)出的感悟和況味，標(biāo)識出作者對家人、對生活、對世界源源不斷的真情。文中向我們展示的一幅幅畫面并不完整，視角也不求整齊，甚至幾乎沒有涉及什么重大社會話題，但是這些并不妨礙我們從儉省平易的文字中，看到作者個人的美學(xué)觀和心靈史能夠得到充分切實的體現(xiàn)。因此可以說，這組短文為我們展示了一個難能可貴的精神面貌的世界，生活也以文學(xué)的方式獲得了充實的新生。
帶著強(qiáng)烈個人色彩和時光氣息的生活場景，熔鑄著飽滿的熱情和冷靜的審視，使得文字不用過多抒情，就能直接呈現(xiàn)出心靈的律動。在生活的萬象中，我們看到一個普通人在生活中的善意和理解，尤其難能可貴之處則是，在不動聲色之中為時代變化與人生成長做出了忠實的銘記。
我們不斷經(jīng)歷著大大小小的世事變化，其中那些堅固的部分時常提醒著我們自己生命的立足點，而那些一不注意就煙消云散的部分，則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悄悄地改變了我們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生活在文學(xué)中新生，就意味著希望在文學(xué)中建立起我們與自身全面的真實的聯(lián)系，以此作為自身情感價值的主體。寫作的力量與動力正來源于此，文學(xué)的永恒價值也來源于此。
（王清輝，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
本期點評2：野水
生活是文學(xué)的源泉和沃土，文學(xué)是生活的映照和萃取。一個心思縝密的作者，總會沉浸在波瀾不驚的生活河流中，用筆尖豁開漂浮的雜物，撇舀水面以下的部分，以潔凈的鏡像映射生活。《慢慢灌漿的生活》似一組沒有格律的散曲，以白描的手法擷取了日常中的幾個片段，既抒發(fā)了個人情愫，又映照了世道人心。
歷經(jīng)冬天的香樟和海桐不忘孕育果籽。酒后的小叔子和大哥相互關(guān)照。老太太的帽子給予在蔬菜大棚里勞作的50多歲的兒子冬天的溫暖。藍(lán)桶里結(jié)實的凍冰透著凡人生活的日常。靜夜的手機(jī)，震動的是家人生活的溫馨。訃告中的主人讓“我”想起稗子。個性鮮明的姨兄的老師一節(jié)，讀完雖未見其人，卻先聞其聲。
蔣康政的個人作品集里，篇目不是很多。《發(fā)光的河蚌》是發(fā)表在《短篇小說》雜志上的一篇小說，寫一個少年為尋找失去的河蚌而不屈不撓，暗喻少年對出走母親的思念，對缺失的母愛的渴望。《五十年前的那場深情歌哭》里，曾祖母和姑奶奶兩代人相見時激動擁泣，陰陽相隔時守望相思。《絲綢之路上的久久回望》選取了西部之行中的幾個片段，以小見大地映射出人心的柔軟，以及對大西北雄渾歷史的敬畏和向往。
這幾篇散文作品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將日常行走中的所見所聞片段串拴起來，猶如用心撿拾的一顆顆珍珠。這些珍珠閃著光，或溫暖，或思辨，或幽思，于日常煙火中透射出一種悲憫情懷和現(xiàn)實的歷史感。
相比作者空間的其他幾篇散文，特別是《絲綢之路上的久久回望》，這篇《慢慢灌漿的生活》在碎片化的素材選取上似乎跳躍性更大一些，漿液的濃度也有所稀釋，因之感覺不好去體味出一個集中的主題。也許，生活的本真就是灌漿——漿液里五味雜陳。也好，那就以緩慢的灌漿來彌補(bǔ)日常無處不在的縫隙，讓生活的基石更堅實一些吧。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xié)副主席，小說專業(yè)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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