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長民·陸小曼·凌叔華
拙文《林長民的文和字》說及,宋春舫為林長民出版過一冊《林長民遺墨》,“現在這本《遺墨》十分稀罕了,各大圖書館難覓一冊”。文章在《文匯報》“筆會”版刊出,友人、杭州徐志摩紀念館館長羅烈弘先生即告,他藏有此書。上月借了赴杭參加一個讀書會,終于得以一睹為快。
一九二五年末林長民斃命于亂軍流彈,宋春舫搜集林氏墨寶付梓,稱道他“重氣節,善文章,有晚近歐美政治家風度。書法秀挺剛勁,蠅頭小楷嫵媚絕儔”。我于書藝之外,感興趣的是關涉陸小曼、凌叔華的兩件。林長民其女林徽因與陸、凌兩位女士都有芥蒂,陸視林徽因為情敵,凌叔華說,陸小曼日記里有不宜林徽因看的話,凌以此為由不肯交出她替徐志摩收存的遺物“八寶箱”,引發一場震動那年北平文壇的公案,日后林徽因與凌叔華便如商與參,斷絕了往來。林長民罹難前,正是徐志摩熱戀陸小曼之際,且有望成為眷屬,他隨徐、陸一同游湖中南海,當晚陸小曼求他墨寶,林便以錄蘇東坡二律的舊紙相贈:
我生孤癖本無鄰,老病年來益自珍。
肯對紅裙辭白酒,但愁新進笑陳人。
北山怨鶴休驚夜,南畝巾車欲及春。
多謝清詩屢推轂,豨膏那解轉方輪。
白發長嫌歲月侵,病眸兼怕酒杯深。
南屏老宿閑相過,東閣郎君懶重尋。
試碾露芽烹白雪,休拈霜蕊嚼黃金。
扁舟又截平湖去,欲訪孤山支道林。
林長民相識陸小曼大概在一九二四年春天泰戈爾訪華前后,為歡迎詩翁演出他的劇作《齊特拉》,林長民粉墨登臺,陸小曼臺下吆喝散賣海報。由于徐志摩的性情,這一老一少,由生而熟。林是徐的知音,陸是他的戀人。二十二歲的陸小曼已經喜好書畫,雖然還沒像后來蜚聲畫壇。“二律”條幅書于一九二五年八月(農歷六月),未錄題目,旨意卻顯豁,推想書錄蘇詩的時日距贈陸時間不遠。林長民曾經躊躇滿志,力倡憲政。然而此時正政壇失意,困居陋巷。梁啟超給長女令嫻的信里說,林長民“成了老鼠入牛角,轉不過身來,一年來已很痛苦,現在更甚”。他正是借古賢泛舟五湖、尋訪山林的逸趣,代言自己向往歸隱,透露出他一度無奈而略顯頹唐的情緒。
但林長民畢竟是獻身社會的志士,頹唐情緒稍泄即逝,引領中國步入現代的壯志不減。數月后林長民便潛出皇都,輔助郭松齡反叛張作霖,決心再有一番作為。不意郭部潰敗,他歿于四十九歲英年。世人不解他為何投奔郭松齡,林白水更嘆息“卿本佳人,何為作賊?”林長民也曾于荒村小樓自嘆“無端與人共患難”,懊悔投郭之舉莽撞。又有人說,出關原非林長民本意,他另存雄心遠慮,欲借道關外,繞回南方以圖東山再起。至今學者們對此仍見仁見智,莫衷一是。
林長民作有舊體詩若干,而披露寥寥,名句“萬種風情無地著”傳誦一時,卻始終不見全詩完整的文本。從徐寄塵所和林長民的詞里,可知林有“觀菊”和“憶舊感事”兩首詞作,但也無以見到林作。他早年刊布于《星報》的詩作更不少,但徐氏《懺慧詞》集和《星報》,今日均極難寓目。不必說一般讀者,連學者都無從求索,那些作品已近乎湮沒。今存留于世的林長民所書扇面、條幅,多錄古賢作品,鮮見自撰文詞。有的并不明示出處,書贈陸小曼的這一幅便是。筆者初以為此二律為林長民自撰,稱陸小曼為今存作品極少的林氏多存了兩首詩作,算得一個小小功德。然而承一位友人指出,“蘇冠林戴”了。長了知識,也伴來一絲失落,原想拙編《林長民集》能夠稍稍豐富的欣喜落空了。
另一件致胡適信函:
適之足下:得來書,為兒輩延師事費神可感。星期六日弟已親訪叔華女士,已蒙其慨諾,至足慰幸。女士允于本星期三日,九月十六日,午后二時來試諸男女生徒學力再定功課。敝處本有一二助教,并可與女士商分任教科也。應送束脩及遠道來去車馬之備,禮不敢怠。而女士意度穆然,我又未敢徑陳。在吾東方,節文需煩介者,望足下彼此達恉。明日,即星期三,午飯君能來舍,(不是請客,尋常家庭午飯耳。)先時檢閱童子軍并面談一切否?飯后剛好共候叔華來臨。此意本欲進述,適電詢,君已出門,故函布之,不一一。
長民 頓首 九月十五日
《胡適來往書信選》附錄林致胡信函,兩人過從似乎只是名流之間的通常社交,而未見錄的這一封表明,兩人私交并不淺。凌叔華與胡適更是親近,蘇雪林、袁昌英、林徽因,包括陸小曼,致信胡適,臺頭無不冠以尊稱“先生”或“適之先生”,唯凌叔華和陳衡哲直呼“適之”。陳與胡適關系非同尋常,年齡又比凌大上十歲,乃胡適同輩人,直呼其字倒也自然,至于凌叔華,屬學生輩,也來直呼,旁人看來就不大自然了。
“西席”之請眼見就要落實,不意凌叔華猶豫起來。在林致胡信后一天,她寫信給胡適,瞻前顧后:“我聽人說,教家塾的女先生等,與外國的管家婦差不多,社會上并不看重此地位的人,以為我初次出來作事,出處不可不慎。所以,我對教書事有些灰心了。”
她最終食言,勞胡適代為辭謝:“現在似乎不好反口便自餒。左右思量都不對,所以想請你率直指教。如若林宅待先生如管家婦或師爺差不多,我只可托辭不去了。”胡適明白底細,林長民怎會拿凌府千金當管家婦使呢,胡大哥領會凌叔華另有不愿道破的原因,不便勉強她,林長民白忙活了一場。
凌叔華與任性的陸小曼不同,她略具心機。就是這封信,凌叔華還說了句:“一個人作事差不多離不開三者:名、利,或自己的興趣。”此言不妨視為理解凌叔華人生和創作的一把小鑰匙,重名重利左右了她人生路口多次抉擇,也成就了她的文學事業。翌年她應聘燕京大學義務美術教員,寧愿不領薪金——此刻還是閨秀,還不在乎錢財。
林長民故去,他景山腳下的“雪池”寓所過戶胡適,再易手凌叔華家。林徽因留學美國,頗為思念老宅,托胡適轉告凌叔華:“通伯和夫人為我道念,叔華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幾張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還沒有看見過,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實是深長。旅居的夢魂常常繞著瓊塔雪池。她母親的院子就有我無數的記憶,現在雖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們都是舊交,我極愿意有幾張影片留作紀念。”
林徽因信寫在凌、林發生糾葛的五六年之前。兩位著名女作家,可謂性相近,本可進展為閨中知音,像凌叔華和陸小曼相處那樣。可是習相遠,終而分道揚鑣到離開世界。
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