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書店——我們的歲月》
第二章
煙花三月,江南的多雨天氣在今天難得放晴,空氣顯得格外清新。但是接連一周的陰雨天使鄉間的土路格外泥濘,李夏蓮加重永久車的后架兩邊各掛了一包書,新華書店的一個整件書一般標準是十五公斤,但農村發行組為了多帶些書往往會把包打得大些,要有二十公斤左右。李夏蓮吃力地蹬著腳踏板,車子左右搖晃,看見前面有水坑便下了車。回頭看農村組主任吳天佑帶著三包書,他的后車架不光兩邊各掛一包,后車架打橫還綁了一包,車大梁上還擔了一袋糧食模樣的袋子,身上斜挎著一個大挎包。見李夏蓮下了車吳天佑便也下了車:“累了吧,歇一下吧。”邊說邊先支好車架,過來幫李夏蓮也支好。
“剛出來還好,一下公路就不行了?!崩钕纳從税押?。
“是啊,每年這個時候就是這樣,有時水大把路沖了才叫麻煩呢?!闭f著從口袋里摸出一些煙絲和一張紙卷起煙來。
“我們是最后到公社書店吧,前面五個大隊哪個要好些?”李夏蓮就近找了個干爽些的土埂,拿塊剪下的蒲包片墊了坐下來,吳天佑找了塊干些的地就一屁股坐下。
一九五八年開始宜州下面的郊縣都成立了公社新華書店,宜州近郊就成立了十一家公社新華書店。每開張一家,各級領導都親臨講話,重要的公社書店開業地區,專署的書記專員都要來祝賀,那熱鬧勁兒更別提了。從一九五六年開始的供銷社代銷圖書的農村發行模式就陷于停頓,改為新華書店自營。但隨著網點的鋪開,鋪貨量也大幅度增加,不起眼的一個標準書架要達到陳列豐滿,需要有十件以上的書,就算全部平面陳列也要五六件之多。再加上書柜,一個門市再不濟也要七八張書架七八張柜臺,那要多少書??!但一年之中又賣掉了幾本書呢?銷售年畫、中堂占了大部分,有的書店一年才銷售了七八百塊錢,還要給至少一個人開工資,這筆賬吳天佑不知在心里盤算了多少回,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吧。這些公社書店從一開業就面臨著關門歇業的前景,一直這么撐著快兩年了,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
吳天佑在解放前和嚴立新一樣是文友書局的店員,只不過嚴立新是小學徒而他比嚴立新年長個五六歲還兼著賬房先生的角色,一九五六年公私合營后由于懂得些財務知識,農村發行組往來賬目比較多且復雜些,便很快就提升為農村組組長。
聽著李夏蓮問,吳天佑說:“大隊當中就上榮好些,其他都不怎么樣,人都上小柴河水利工地了,我們下午先到上榮大隊設攤,明天就趕到水利工地,那兒人多,然后再看情況?!?/p>
“那到水利工地應該好些,人又多,服務的效果一定不錯。”
“也難說,現在人身上哪還有什么閑錢,東西又貴,聽說有的地方一只鵝都要賣到十多塊了。”
“真的呀!”李夏蓮咂著嘴,想著自己一個月的工資也就能買兩只鵝。
“還買不到呢,你看我們一路走來,村邊地頭可看到有什么雞鴨鵝之類的?”
真是的,李夏蓮這才感覺到這騎了二十來里鄉間小路,竟沒有狗吠聲,也沒有雞鴨鵝的啼鳴,大點的牲畜更是不見,連平常見慣的鄉村孩子們都無蹤跡。放眼望去,藍天白云下一切都顯得那么寂靜。已近中午,附近的村莊也少有炊煙升起,那邊不知什么房屋的土坯墻壁上白底紅字粉刷著大大的標語:“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
深吸一口氣,田地里的麥子雖然由于少肥而長得貧瘠,但仍舊有一絲快要成熟的清香直入肺腑??粗矍暗柠溙铮l現田壟邊的一些麥子卻是光著麥稈,上面的麥穗已不見了,不禁“咦”了一聲,她知道麥芒還是相當刺人的。吳天佑看她一眼又指了指不遠處幾棵柳樹,李夏蓮才發現柳樹干都已沒了樹皮,不覺嘆了口氣,覺得本地還算風調雨順,但糧食都到哪兒去了呢?
“生麥粒嚼著吃還真的蠻甜的,樹皮碾成粉和著玉米面山芋藤也是可以的?!眳翘煊右姽植还值厝恿藷燁^說,“走吧,到上榮還有十幾里路呢?!?/p>
這上榮大隊原是潭塘公社里各方面條件最好的大隊,地多、人多、糧食產量也居公社頭位,可自從一九五八年紅火過以后,到現在一平二調三收款的共產主義模式,早已把人都弄疲了。剛開始糧食敞開肚皮吃,好不快活,畝產都上萬斤了,糧食多了沒法弄,儲存還占地方,吃唄!到了第二年下半年就情況不妙了,公共食堂就開始漸漸減量,現在就剩下稀得跟米湯似的稀飯、面糊。早兩個月吳天佑就聽老婆說大隊里有人餓死的事,言之鑿鑿的,因為吳天佑老婆的娘家就在上榮。吳天佑讓她不要亂講,新社會了,能餓死人?這可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講的話。
當中午吳天佑和李夏蓮到村頭大隊部的時候,大隊里就婦女主任一人在家,其他干部都帶上大隊里的精壯勞力上了小柴河水利工地。隊里都留下些老弱病殘婦女兒童,地里的活也都指望婦女們了。
婦女主任和吳天佑是老相識,見面邊寒暄邊把二人讓進大隊部坐下后問吳天佑:“早兩天就聽說文化要支援農業生產,你們這就算支援來啦?”
吳天佑忙點頭:“是是是,你看我們新華書店也沒別的能耐,把文化知識傳播到農村,讓農民兄弟科學種田,增加糧食產量,那不也是我們新華書店的貢獻嗎?”
“算了吧,你們那叫科學?不科學還好點呢,什么細密種植,深耕兩米,可把我們害苦了?!?/p>
“那可不是我們的事,那是洋專家和你們農技站推廣的吧。”
“誰知道是誰作的孽,聽說有的地方還用肉湯澆地呢,作孽啊。算了算了,說來說去大家都是為黨工作,想法都不錯,效果就難說了?!?/p>
“就是就是。哦對了,往年都是冬春搞水利,今年這都快要夏收‘三搶’了,把勞力都抽走,地里的麥子怎么辦?”
“誰說不是呢。但這次不同,這次是會戰,聽說是要有大領導來視察,連省委書記都來小柴河工地督戰了?!?/p>
“是嗎?”
“到時候看吧,實在不行只有我們婦女上了,毛主席不是說婦女能頂半邊天嘛,這兩天我們就開始做動員和生產準備。嘻,現在有人說我們這叫‘人民母社’,沒他們男人什么事?!?/p>
“什么,‘人民母社’?這話新鮮,不過也虧了你們婦女同志?!?/p>
“那當然,花木蘭的功勞也不比男人小?!?/p>
“你們婦女同志真是辛苦了,我們的事還請你關心關心,弄兩三張桌子就行了。”
“那沒問題。哦對了你們還沒吃呢吧,我叫人去弄點吃的。”
李夏蓮這才有機會插話:“不用不用,我們自己都帶飯了。”說著從挎包里掏出一個饅頭,心里想這個婦女主任可真有意思,也虧她想得出“人民母社”來。
婦女主任見了也就不再說什么,到門外喊人到邊上小學校里搬幾張課桌出來并交代好就放在大隊部門口的空地上,回頭和他二人打了個招呼就回家去了。
吳天佑和李夏蓮抓緊時間三口兩口吃完自帶的干糧,李夏蓮只吃了半個饅頭,吳天佑吃了塊玉米餅。兩人將六張課桌背靠大隊部拼成一個長方形,便把自行車上帶的五件書放上課桌,開始拆包擺放圖書。新到的《列寧選集》《列寧的故事》《戰斗的青春》《跟隨陳毅同志打游擊》《和諧與自由的保障》等新書放在了醒目位置,其他一般圖書相應放好,小朋友喜愛的小人書連環畫放在了前排。每種圖書流動供應都視情況不同帶有不同數量的復本,有的兩本有的三本。吳天佑這時又拿出備用金交給李夏蓮清點了一遍放在帶來的小錢箱里,書攤上又放好兩把算盤,一切剛準備停當,就有人三三兩兩地圍攏來。原來婦女主任在回家的路上就挨家逐戶地喊過新華書店來賣書了。
這新華書店的流動供應最是講究天時、地利、人和,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和錯誤的對象只要沾上一條,你這次流動供應就不會有好的效果。李夏蓮發現看書的人似乎都有些無精打采,都是鄉里鄉親的見面也并不多話,一路上都沒見到的孩子們這時也不知怎么冒了出來,但連孩子們的目光似乎都透著茫然,更沒有了常見的小伙伴們的嬉戲打鬧,連看著新到的連環畫《鐵道游擊隊》也沒使他們眼睛亮起來。
不多的人中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引起了李夏蓮的注意,看他拿著一本書仔細地翻看著,嘴里跟著念念有詞,正想著這小伙子怎么沒上水利工地,聽見吳天佑跟他搭話:“小奚老師沒上工地啊?這本書是新到的,文字功夫厲害,內容還是很不錯的?!崩钕纳徬耄菏裁磿搅藚翘煊幼炖锒疾诲e,能出書當然不錯啰。也許被吳天佑的推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或許覺得書真的不錯,那被叫作奚老師的年輕人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摸出兩張兩毛、一張一毛,又在另一個口袋摸出六分錢,連書一起遞給吳天佑。吳天佑接過錢和書看了一下說:“收你五毛六,正好啊。”并拿起售書圖章在書后蓋了一下,一手把書交給小奚老師一手把錢放進錢箱。小奚老師又看了兩眼其他圖書,沖吳天佑點個頭,拿著新買的書轉過身向學校走去。李夏蓮俯身拿過年輕人買的這本書的復本看了看,原來是一本三聯書店的《燈下集》,作者吳晗。上兩周店里請現在已經與地方新華書店沒有了業務和行政關系的省新華書店業務科科長來講課時,聽他說:凡是讀者買過的圖書,營業員都應看看書籍的書名、定價、作者和大致內容,以便于今后的圖書推薦,這也叫熟悉圖書。雖然在少兒文教柜作用小些,但想想這也是基本功,也得多練。
吳天佑見買書的人不多,看書的人也有些懶洋洋的,便更加積極地推薦介紹,試圖通過自己的賣力推薦盡量多賣些書,但成效顯然不大。
不覺太陽已經偏西,婦女主任適時地又出現了,張羅著時候不早了還沒買書的人要買快買啦,看書的人看看日頭便漸漸散去。
“怎么樣?今天我估計不行,現在誰還有心思買書看啊?!眿D女主任同情地看著兩人。
“還可以,還可以。我們主要是為了服務,能來看看就很不錯了。”吳天佑點著營業款打著哈哈,數完又交給李夏蓮數了一遍收好。
“三個鐘頭也賣了不少,謝謝主任了。”李夏蓮也跟著附和著,覺得書賣得多些主人會很高興,臉上也有光彩。
兩人開始重新打包,仍舊是五件書,大小還和原來一樣。又將錢箱、算盤等收拾了。
婦女主任叫人將課桌抬回學校,問起兩人晚上的住宿,吳天佑告訴她到自己老婆娘家去住,婦女主任便也不說話了。兩人謝過她,掛上書,騎車離開了大隊部。
當晚兩人來到吳天佑的岳父家,吳天佑的兩個舅子都已上了水利工地,家里就剩下老兩口,看見兩人進屋都沒動彈。
“爸,媽,我們來了。天黑了怎么沒點燈?”說著摸出火柴劃著就在桌上找油燈。
“早沒油了,也沒什么事點什么燈?!闭赡改镎f著站了起來,哼哼著搖搖晃晃到隔壁房找燈去。
“晚飯吃過了嗎?今晚我和同事小李要住這兒了?!?/p>
李夏蓮急忙向二人問好。
“食堂前兩月就解散了,家里還有點玉米芯粉,你弄點吧,我們已經吃過了?!闭扇苏f道。
“不用了,我們自己解決,我這次帶了點玉米面給你們。”說著出了門到自行車大梁上卸下袋子拎進門來,到墻角的米缸前打開蓋伸手一探,什么也沒有,便連袋子一起放到米缸里。這時丈母娘也拿著小半截蠟燭搖晃著進屋點亮說:“你們自己留著吃嘛,我們鄉下好對付,哪像你們城里硬碰硬地要吃食,摻不得東西,就是想找摻點都找不到?!?/p>
這時李夏蓮才看清土坯墻一間兩廂,東廂看來是老兩口住,西廂卻隔成前后兩間,估計是吳天佑兩個舅子一人一間。門前左邊是灶房,右邊空著,看來本來是打算起房子的。屋里幾乎沒有任何家具擺設,就只放著一張快要散架的木頭桌,兩張長條凳,還有兩張舊竹椅倆老人坐著。
李夏蓮拿出中午剩下的半個饅頭,從挎包里掏出些腌菜,就著吳天佑倒來的一碗水吃起來。那邊吳天佑仍舊是玉米餅一塊,但沒菜,李夏蓮就分出一半腌菜來讓給他。就聽吳天佑問:“媽,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俊?/p>
“不知怎么的,腿有些腫,還從沒有過?!?/p>
吳天佑停下咀嚼玉米餅,半張著嘴半天沒說話。
李夏蓮睜圓了眼睛看著大娘的腿在微弱的蠟燭光下閃著亮光,明白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李夏蓮起得早,發現天又陰了下來。在門前水井旁洗漱過了,見吳天佑也揉著眼睛出了房門,抬頭先看看天,回身把停在堂前的兩輛車推出來,問李夏蓮有沒有帶雨布。李夏蓮回屋從自己挎包里找出雨衣和雨布交給吳天佑,吳天佑用雨布將書遮罩好說:“今天看樣子保不住又要下,我們抓緊時間早點走,到工地還不知什么情況呢?!?/p>
兩人胡亂吃了些干糧,要走時兩位老人還沒起來,于是隔著門吳天佑又關照兩個老人不要節省,帶來的玉米面吃完了下星期他再送些回來,否則腿腫就沒法好。道了別,帶上大門,兩人又騎車出發了。
這小柴河是宜州境內最大最長的一條自然河流,由于年久失修,河道堵塞嚴重,一遇汛期即泛濫成災。這次宜州下大力氣誓要借“大躍進”的強大聲勢疏浚小柴河,并且北要疏通入江通道,南頭與江南運河貫通,確保再來洪水兩頭均可泄洪?,F在正是整治工程的最關鍵時候。
這時的小柴河工地紅旗招展,人聲鼎沸。河岸邊民工們挑的挑抬的抬,挖河泥固堤壩。高音喇叭不間斷地播放著歌曲,間或有好人好事或挑戰書、應戰書播出。雖然天色陰沉沉的,但還是讓人感到撲面而來的沖天革命干勁。
吳天佑和李夏蓮找到工地指揮部,早有民兵看見他倆便迎上來問是干什么的,接著就喊來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吳天佑趕緊說明來意,表明新華書店為農業服務的意思,那干部想了會兒說:“那你們就到食堂那邊找個地方設攤吧,中午飯已經開過了,但晚飯比中午人還多些,你們去那兒吧。”說著指了指離河岸不遠的一排平房,便回身要走。吳天佑趕緊連聲道謝并問同志貴姓?!懊赓F姓袁。”說完頭也不回急匆匆走回指揮部里。邊上民兵說:“這是市里宣傳科袁干事,你們去吧,就說袁干事安排的,沒問題?!?/p>
兩人到了食堂如是一說果然沒什么問題,不一會兒在靠墻的天棚下把書攤擺了起來,剛收拾停當,卻看見袁干事又朝食堂走來,吳天佑趕緊迎上前堆著笑掏出一支香煙遞過去,袁干事接了道:“剛才要趕一篇宣傳稿所以沒來得及多說,都安排好了吧?”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多虧袁干事的招呼,把我們安排在這天棚底下,不怕下雨了?!?/p>
“廣播站我也招呼過了,一會兒把你們來賣書的消息報一下,今天領導多,都挺喜愛看書,到時候你們晚點收攤?!痹墒驴磥戆咽虑榭紤]得很周密。
吳天佑一迭聲地稱謝。
果然,到了開晚飯時,除了大量民工來看熱鬧間或買點淺顯的文藝小說、連環畫外,市里縣里的機關干部來了不少,倒成了購書的主力軍。吳天佑和李夏蓮兩人忙得不亦樂乎,連吳天佑的兩個舅子來找吳天佑打招呼他都沒工夫搭理。到了結賬時兩人驚喜地發現竟然賣了七十多元錢,饑餓、疲勞頓時煙消云散。這時袁干事又來通知他們明天可以繼續設攤,因為明天省里檢查團來,有個新華書店的流動書攤在這里顯得文化氛圍要好些。兩人千恩萬謝不提。
李夏蓮由于晚間忙碌出了一身汗,又累又餓。這時陰了一天的天氣終于捺不住下起了雨。雖然有塑料天棚遮擋,但雨水還是飄灑進來,兩人手忙腳亂地收攤,害怕書被淋濕把雨衣也裹了書包,就這樣冒著雨趕到袁干事給他們安排的住宿工棚,李夏蓮和“鐵姑娘戰斗隊”擠在了一個大地鋪。
吃了晚飯李夏蓮便感覺有些不得勁,到了夜里卻發起高燒病倒在工地工棚里。
李夏蓮是山東青島人,父親是解放前國立山東大學生物學系的教授,一九四九年六月青島解放時李夏蓮才十八歲,認識了青島駐軍三十二軍的一個汪營長,后來經人撮合成婚,一九五五年丈夫調宜州二十七軍,她也辦了隨軍到宜州新華書店上班。說起來她也是正宗的書香門第,加上又是軍屬,在新華書店還是得到不少照顧的。但她生性比較要強,雖然已有兩個孩子,但仍事事不落人后。調到渡江路門市少兒文教柜當柜長,有一回半年盤點少了五塊多錢,復盤、復查多次都沒查出原因來,盤點一直到下半夜三點多鐘還是沒個頭緒,連嚴立新都失去了耐心,打算這五塊多錢做報損處理。但李夏蓮就是不同意,堅持要查清楚。嚴立新沒辦法只好讓其他人回家休息,留下自己和鄭家柱幫著李夏蓮查賬,直到天快亮了,終于發現計價單中有一筆把單價0.75元寫成了0.25元,十本書正好五塊錢。
當天夜里李夏蓮高燒難受,想起來找點水喝,但身子虛弱怎么也沒法起來,只好把睡在旁邊的一個“鐵姑娘”推醒,央求幫助倒點水喝?!拌F姑娘”見她病得不輕,趕忙起來幫她倒水,又弄濕毛巾冷敷她的額頭。后來發現還是不管用,又打著手電筒出去把工地的女醫生請來了,醫生給服了退燒藥后稍好了些。
第二天一早吳天佑聽說李夏蓮病了,心里不免著急,一急在這種時候生病十分可怕,弄不好就容易出大問題,李夏蓮的丈夫雖然是軍人,但照樣因為營養十分缺乏已經患肝炎住了院,還叫個十分奇怪的非甲非乙型肝炎。如果這時李夏蓮再因發燒弄出點別的什么來,那可怎么交代。二急今天有省里來的大領導視察水利工地,袁干事特地交代一定要把書攤擺出來以壯聲勢。
到李夏蓮睡的工棚一看,其他人都已上工地了,只李夏蓮仍舊和衣躺在地鋪上。
“怎么樣,能不能坐起來喝點粥?”吳天佑端著半茶缸稀飯問。
李夏蓮睜開眼無神地點點頭,費力地坐起來。其實李夏蓮這時沒有任何饑餓的感覺,夜里服了退燒藥,但這時已經又發起燒來。歪著身子喝了幾口稀飯便要站起來,吳天佑急忙扶住她:“不行就歇歇,書攤我一個人頂得住。”
“沒關系,我扛得住,走動走動就好了?!崩钕纳徲袣鉄o力地說。
“那怎么行,你們家已經有一個住院了,你再弄出點什么來我可擔待不起。”
“我心里有數,沒那么嬌氣,我能行。”
正說著袁干事來了,見這情況也感覺不好辦。但李夏蓮堅持要一起出攤,只好由袁干事幫著李夏蓮推著自行車,三人又來到食堂門前擺好書攤。
到了中午,民工們來食堂吃飯,照樣是看得多買得少。過了半個多小時,吃飯的人漸漸少了,卻見遠處來了一大群干部模樣的人,見這邊居然有新華書店的流動供應攤點,就一起圍了過來。
早就聽說小柴河工地是一次地區性的大會戰,估計會有領導在工地,所以吳天佑安排線路時就由自己親自跑這條線,在圖書貨源準備的時候對到水利工地賣書的品種有些特殊準備,像人民出版社的《列寧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蘇東坡詩詞選》《三千里江山》《蕙鳳詞話·人間詞話》、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創業史》第一部、商務印書館的《中國的字典》《知性改進論》、適合宜州農業生產的農業出版社《蠶桑輯要》,甚至上海人民美術社的《唐寅畫集》《六法初步研究》、人民美術出版社的《芥子園畫傳》等等都做了備貨,按農村組的人說來這些個圖書是有點水平的人讀的,農村組一般下來跑片是很少帶這類品種的。有些品種農村組沒有,吳天佑還是從城市發行組和中心門市調劑過來的。
吳天佑看出有一位大干部模樣的,聽人稱呼他陳副省長,其他人都眾星捧月般注意他在看什么書,間或也向他推薦些書,于是吳天佑也格外關注他。見他拿著一本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興滅集》仔細閱讀,便向他推薦:“這本是這個月的新書,姚文元的,文筆還不錯的?!?/p>
“喲,小伙子知道得不少嘛,看樣子讀過些書。什么文化啊?”陳副省長抬頭笑瞇瞇地問。
“嘿嘿,首長,我沒讀過什么書,高小文化。”
“哈哈,高小文化,很不錯,也算個知識分子了,不錯。”
吳天佑被夸得臉紅起來:“我們吃的就這碗飯,平時也就只能看看內容提要,懂得不多,懂得不多。”
“業余時間也還是要多看點書,對你們工作也有幫助啊,你說對吧?”陳副省長和藹地說。
“首長說得對,我們經理也經常這樣教育我們?!?/p>
“那就對了嘛。高爾基不是說嗎,圖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有了這把梯子我們進入共產主義不就更快了嗎?毛主席走到哪里都離不開書,外出視察都帶著幾十個書箱?!?/p>
這時邊上的袁干事插上來說:“陳副省長說得好!圖書就是我們進步的工具,大家都多看看,買回去充實充實自己,為今年的更大躍進加加油。”
陳副省長贊許地看了袁干事一眼:“對,大家都看看?!睅讉€跟隨陪同的地、市委領導也都隨聲附和。
有了陳副省長和袁干事的鼓動,那效果真就是好得沒法說,吳天佑左右介紹著圖書內容,李夏蓮強撐著給賣出的圖書蓋章、收款,發著高燒臉卻蠟黃蠟黃的。袁干事關切地走過來問她:“你行不行啊?要不然你到邊上休息會兒,我來幫幫你?!?/p>
“我沒關系,一會兒就好了,這種事情你做不來的?!笔湛罟ぷ餍氯A書店是有嚴格制度規定的,李夏蓮雖然發著高燒但心里還是清楚的。袁干事聽她這樣說也覺得有些不妥就沒再堅持,就在李夏蓮身邊站著,以防李夏蓮有什么閃失。
在陳副省長的帶動下,這一群人大部分或多或少買了書,陳副省長滿意地拿著兩本書進食堂吃飯去,其他人也都相跟著。一會兒袁干事從食堂端了兩碗稀飯和兩個饅頭給兩人送出來,吳天佑一迭聲地道謝不止,袁干事說沒什么,也進食堂吃飯去了。
再說鄭家柱和農村發行組的小蘇兩人一組乘著小火輪沿江而下,下午才來到江心洲,推著自行車下船又騎行一段路來到江心洲大隊部。這江心洲是近幾十年由于長江泥沙沖積才形成的沙洲,人口不多,是宜州郊區最小的一個大隊。到大隊部卻一個人也沒有,鄭家柱跑到附近人家打聽了半天才找到大隊會計,好說歹說才讓在大隊部門前的街邊擺出了書攤。來看書的人寥寥無幾,更別提有多少人買書了。但該跑的網點一個都不能少,農村組每次下鄉的線路都是網點大小搭配,所以兩人雖然有些喪氣,但下一站共青團農場卻是個銷售圖書大戶,希望還是很大的。當晚兩人便借宿在空空蕩蕩的大隊糧食倉庫,和衣而臥。
到了夜里兩人饑餓難耐無法入睡,便索性坐起來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
小蘇是上海人,白白凈凈的,還不到十五歲。由于父母參與宜州大型電廠建設,小蘇在上海沒人照顧,才隨父母來到宜州,去年冬天初中畢業就照顧進了附近的新華書店孟灣門市部,今年工作調整到了農村發行組。小伙子極不適應宜州的生活,說起大上海來便滔滔不絕,這時節談得最多的就是新雅飯店的什么水晶蝦仁、蠔油牛肉、蔥油嫩雞、菠蘿咕咾肉、羅宋湯……弄得鄭家柱口水直流:“我說,你小伙子看著人不大,這些東西你都吃過?別在這唬人了,我看你也就是聽你爸爸媽媽說說而已。我們家鄉云霧肉那才叫殺饞呢,用一塊五花肉,切成小塊帶皮烤,然后放在淘米水里泡,泡過后放作料慢慢燉,燉爛后放上飯鍋巴、茶葉、紅糖什么的拌勻再放在鐵網上烤熏,最后澆上醬油呀醋呀麻油呀,那才真的是人間第一美味。”
小蘇咽了咽口水,不屑地說:“你那什么土菜,新雅飯店的廣東菜那才是出了名的高級菜。”
“高級有什么用?再高級也是填肚皮,進了五臟廟也是一堆雜燴?!?/p>
“嘁!”小蘇不屑地發出一聲,同時黑暗中感覺臉上星星點點像是在下小雨,抹了下臉覺得這倉庫不應該漏雨啊。
黑暗中兩人各自回味著家鄉美食,幸福感油然而生,但轉瞬間饑餓又襲來,把所有的回味驅趕得煙消云散。
正說著聽鄭家柱黑暗中噓了一聲,兩人豎起耳朵卻聽見外面似乎有人走動的聲響。摸著黑兩人到門邊輕輕地打開倉庫門向外看,黑乎乎的并沒有什么。鄭家柱出得門左右張望了一陣回過身來掩上門悄悄對小蘇說:“有人下地了,不少人呢?!?/p>
“這下半夜了,發什么神經?階級敵人?”小蘇感到困惑,聲音有些顫抖。
鄭家柱略一沉吟,回過身去摸自己的大挎包,一陣摸索后又出門招手輕叫小蘇跟著他。
小蘇不敢一人留在倉庫只好跟著老鄭出了門,天并未下雨。兩人離開村頭的倉庫摸索著向大田里走去。
“要不要緊老鄭?我們還是去報告吧。”
“報什么告。小傻瓜,我們也沾點光去?!?/p>
“沾什么光?這黑燈瞎火的,不要遇到壞人,還有特務?!?/p>
“瞧你那點膽子,跟著我就行了,你們上海人就是膽小?!?/p>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來到田頭,沒有月色,但隱約看見那邊地里有人。那邊人顯然也發現了他們但并不搭理他倆繼續干著他們的,過一會兒就離開他們的視線走得更遠些繼續忙活。鄭家柱一拽小蘇也摸過去,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塊毛豆地,鄭家柱蹲下身伸手就采摘毛豆,并示意小蘇也動作快些。
“這不是偷糧食嗎?被人抓到了怎么辦?”
“管不了這么多了,又不光是我們?!?/p>
“不行吧,被發現了不得了!”
“啰嗦什么,快點動手!白天我問過了,干部們去開會了都不在家,要不然這些人就敢?”
小蘇感覺到肚里的饑餓,聽鄭家柱這么一說便也蹲下身胡亂摘起來,卻是毛豆葉摘得多毛豆沒摸到幾顆。鄭家柱看他外行,便將找到的布口袋叫小蘇張著,自己熟練地采摘起來,不一會兒就裝了大半口袋。小蘇不斷地催促快點,說夠了夠了,鄭家柱道:“這個時候說夠了,等吃的時候你就嫌少了,再裝點?!敝钡娇诖b滿,直起身發現周圍已沒有了人影,兩人于是顧不得汗流浹背急急忙忙拎著口袋原路返回。
到了倉庫門口喘口氣正要進門,卻聽一聲斷喝,接著從身后射來幾道手電筒的光柱將他倆照得雪亮。
第二天一早,江心洲大隊的李支書就召集隊委們開會,研究由他一手策劃的“釣魚行動”的收獲。其實在麥子和早熟毛豆將要成熟時,李書記就意識到大田里的糧食會被人盯上,并且已經發現了不少光了稈的麥子和毛豆,如果不立即采取行動,大田里的糧食還不被偷光了。于是李書記對外宣稱隊委們要到公社開兩天重要會議,來了個欲擒故縱的“釣魚行動”。果不其然,當他們下半夜從貓了一天的偏僻人家出來并組織民兵行動時,竟然一下抓了二十幾個拖著袋背著包的人。本來支委會研究的是抓住這些偷隊里糧食的人后,要開個批判大會狠狠地“教訓”一下以起到警示作用,但想不到捎帶著摟了兩個來支援農業生產的“文化人”。
經過一番統一思想認識,支委會決定:我們江心洲大隊是全國的先進單位,怎么能容許這種給大隊抹黑的行為,不光本隊的不法之徒要批判,這兩人也必須批判,并且要通知單位來領人。當下午鄭家柱和小蘇被反綁著押上批斗臺時,面對著高亢的口號和社員們林立的鐵拳,小蘇已經渾身發抖,需要兩個民兵架著才能勉強站立。而鄭家柱卻有些滿不在乎,斜著腦袋臉上還帶著些笑似的,看下面喊口號,他趁李支書還沒說話便大聲高呼:“自力更生,豐衣足食?!比堑妹癖谒ü缮蟻砹藘赡_。
嚴立新自從派出兩個人參加農村組的下鄉任務后,自己既要頂李夏蓮的班又要兼顧著鄭家柱的倉庫工作,還要抓緊考慮著半年的工作總結。從去年糧食和副食品供應大幅度縮減到今年上半年,整個單位的人似乎已經沒了別的話題,人人都顯得憂心忡忡,有氣無力。“更大躍進”的一年眼看已經快過去一半時間,衡量工作業績的主要指標銷售這一項卻還離得老遠,現在又加上為了減輕城市壓力需要人員下放這個硬任務,嚴立新昨晚回家想了一晚也沒個主意,今天下午來上班后想著去宋經理處討個意見,卻聽有人叫他接電話,想著可能是宋經理來催問人員下放的事,拿起聽筒卻沒了聲音,便掛上聽筒,抓著搖把緊搖幾下再要總機,總機不耐煩地說:“為什么不講話就掛斷了?又重接通?!惫皇撬谓浝?。
“嚴立新嗎?”
“我就是,宋經理我還打算下午來找你呢?!?/p>
“找我做什么!你的人在江心洲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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