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審美心理研究已指出,即使是精力的盈虧與注意力的張弛,也會導致節奏感的產生。因此,當感覺對象在詩人心中引起顯隱、疏密、寬窄、強弱等對應的映象,也就理所當然地給人帶來了節奏感。基于這種認識,我們可以說,節奏是指近于等時間隔所標志的出之于感覺對象的一批映象或往復回旋或直向遞進中呈現的情緒流動狀態。如此定義節奏,實出于如下一些考慮:節奏是情緒流動狀態的表現,情緒則來自感覺刺激,而感覺又須轉為情緒才有存在的意義。由此足見,在詩性審美中感覺與情緒實可合二而為一體。感覺是人對感覺對象的感官反射,所以它和映象結合在一起,是具體的存在。一個有藝術概括深度的詩人,總會在創作的運思階段就把握住感覺向情緒轉化的這個環節。這場轉化的關鍵是激活想象。想象活動使許多圍繞中心感覺的感覺對象出現,并拿它們作潛在比較中產生出一定程度的感興化知覺判斷,導引想象擴大活動范圍,又反過來制約想象對感覺對象即映象的選擇,以至在這種選擇的擴大促進使感覺推移中把情緒激發出來。如此說來情緒實系人在感覺推移中對擴大了的感覺對象——客觀事物的映象所獲得的體驗。它一方面固然與生理需要相聯系,另一方面又滲透著道德感、審美觀,受知覺判斷所遙控;還有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這情緒體驗也是具體的存在,它使推進中的感覺蘊含的映象及其結合的形態,轉為了具有不同感興能力的心靈意象及其組合體。所以,這樣一場感覺推移也就是憑一定程度的知覺所制約的心靈意象流動,而流動中結合成的心靈意象組合體也就是情緒流動狀態的呈示。也可以說,作為感覺轉化為情緒的動態過程,實是心靈意象組合體有機組合的存在。但必須看到:由多種映象轉成的心靈意象組合體,不僅具有意象所必具的興發感動性,并且其感興意味是多方面的。正是這些心靈意象組合體在一定的知覺制約下經想象的篩選后,相互間又有機地組合成了一個能與主體特定生理欲求與心理感受相應合的結構系統,來顯示情緒的流動狀態。因此,欲求把握的情緒流動似若抽象,其實也具體,顯示為有多種感興意味的心靈意象的組合形態。從追求精品工程的詩人的創作實踐中可以見出,這種由映象呈示的心靈意象的組合形態大致分兩種,一種是感興意味不一致的映象分別歸類,作交替式組合,另一種是感興意味一致的映象分層次加碼,作遞增式組合。于是詩性情緒也就有了往復縈蕩與直向涌動這兩大流動狀態,而作為情緒流動表現形式的內在節奏,也就有了立足于映象感興交替的回環型內在節奏和立足于映象感興遞增的推進型內在節奏。
本節探討回環型內在節奏。
在此得再次強調:由映象——感覺對象高度結合顯示的內在節奏必須作整體把握。這樣做能讓人領悟到內在節奏實是我們從每一次映象感興意味在瞬間比較中抽象出來的一種微妙差異的結構存在。我們雖不能籠統地說節奏就是結構,但在特殊情況下,也就是在體現節奏的內在性時,倒也可以借運思展開中的某種結構形態顯示出來。因此有必要對運思中已落實的映象整體構成作結構分析。回環型內在節奏采用映象感性差異的交替對應方式結構起來的,而從整體看,這回環又可分兩種表現,一種是復沓交替回環,另一種是輪轉交替回環。
先看復沓交替回環型內在節奏。此類節奏表現在近體詩中是常見的。如杜甫的《 絕句 》: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從意象的感興意味看,第一、二行作為近境,共一個單元,以“黃鸝鳴翠柳”的靜態與“白鷺上青天”的動態對舉,顯示著動靜統一于宇宙生態近境。第三、四行以“西嶺千秋雪”的時間與“東吳萬里船”的空間對舉,顯示著時空統一于宇宙生態,它們作為遠境共一個單元。兩個單元則以近境與遠境相交替統一于大宇宙生態的永恒之境,這兩場處于包孕關系中的交替,也就能與往復蕩動的情緒狀態相應合,從而顯示了往復交替回環型內在節奏的特色。除了絕句,律詩也較多采用這一類內在節奏表現,此處就不再舉例討論。不妨另舉新詩中一例:馮乃超的《
現在 》。這首詩也是一種復沓交替的回環表現。
我看得在幻影之中
蒼白的微光顫動
一朵枯涸無力的薔薇
深深吻著過去的殘夢
我聽得在微風之中
破琴的古調——琮琮
一條干枯無水的河床
緊緊抱著沉默的虛空
我嗅得在空谷之中
馥郁的蘭香沉重
一個晶瑩玉琢的美人
無端地飄到我的心胸
全詩作三節,每節前二行與后二行分屬兩個單元。首節的第一個單元是光影顫動的實境,第二個單元是花吻殘夢的幻境;次節的第一個單元是破琴古調的實境,第二個單元是河抱枯水的幻境;第三節的第一個單元是空谷幽蘭的實境,第二個單元是美人驀見的幻境。這樣的映象結構以“實幻—實幻—實幻”的方式展開,顯示為實幻復沓交替的回環型內在節奏,其真實的虛幻與虛幻的真實雙向交流中透現出來的是一份生存茫然感,反映著抒情主體對生存處境懷有的是一種百結柔腸縈繞難散的心境化情緒——這樣的情緒體現出往縈蕩的狀態。
再看輪轉交替回環型內在節奏。此類節奏表現在近體詩中很難見到,但在詞中常見,如李煜的《 望江南 》:
閑夢遠,
南國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遠,
蘆花深處泊孤舟。
笛在月明樓。
這首小令能讓人從遠近關系中獲得內在節奏感知。全詞作五行,用五個感覺對象——映象組合起來,顯示為“遠感—再遠感—特遠感—漸近感—更近感”。這是一場感興意味一步步由漸遠轉向漸近,體現著輪轉交替回環的內在節奏運行特色。再看安操獻給何其芳的十四行體新詩《
燕草 》:
燕草如碧絲是脈脈相思
月上柳梢時猶簾卷遲遲……
你多愛漢園斑駁的青苔
寒塘,古波,隕落的雁唳
檐雨的故事有夢的甜美
那次,“一二·九”警鐘敲起
盧溝月也在硝煙里凄迷
你終于埋掉羅衫的幽怨
北國,荒原,飛一徑馬蹄
當窯洞開出靈感的燈花
失落的青春也回歸了嗎
夜歌讓眼淚滲透著朝霞
巫峽的纖夫纖盡人生路
文化紅砂磧添幾粒貝珠……
這個文本由“23432”式的詩節組合模式結構而成。作為一種謀篇策略的體現,這一結構就具有輪轉特色。這樣做大大地輔助了內在運思的輪轉運行趨勢。那么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輪轉呢?先看第一節,以燕草、月上柳梢、簾卷遲遲等組合成的映象群,感發出了抒情對象精神世界的一片靜境。第二節以漢園青苔、寒塘古波、雁唳、檐雨、夢等組合成的映象群,感發出了抒情對象現實生態的一片靜境。第三節一轉,主體的想象移向另一些感覺對象,以“一二·九”、盧溝月、北國荒原、飛騎等組成的映象群,感發出他投身動蕩的大時代、獻身于民族解放事業的動境。第四節以“窯洞”、“夜歌”、“朝霞”等組合成的映象群,感發出他進入革命大家庭后深感事業有崇高寄托、人生有強大依傍這一心靈安寧感體現的靜境。第五節以巫峽纖夫、紅砂磧、珠貝等組合成的映象群,感發出抒情對象的生命進入至永恒莊嚴的靜境。所以此詩體現著具有幾類感興意味的映象群在流動中顯現的感性直覺推進軌跡,“極靜—靜—極動—靜—極靜”,反映著抒情主體采用寧靜致遠的觀照方式去把握一種輪轉交替回環型內在節奏,并在輪轉運行中,領會抒情對象高潔的生存態度。
值得指出,在中國詩歌中,回環型內在節奏還出現復沓包孕輪轉的交替回環運行特色。傳統詩歌中,這種兼備的表現主要出現在有上下兩片的詞中。這種包孕兼顧大抵顯示為在一個詩節中是輪轉式的回環,兩個詩節(
即上下片 )大致顯出交替對稱,等于是輪轉式回環節奏的重復一次,也就成了詩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