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王勃沒有來
公元675年的那個重陽日,那只孤鶩,終于在落霞時光中,停在了滕王閣漆黑的棱檐上。它雙腳的掌蹼牢牢勾住了檐體,確認安全以后,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它抬頭四望,贛江江面寬闊,秋風微涼,碧波將晚霞熔進了晶瑩的藍鏡中。
孤鶩僅僅是指一只會飛的孤獨野鴨嗎?肯定不是。這個詞已經演變為一個特定的比喻——王勃與他的《滕王閣序》。從字體看,鳥字上的“矛”與“文”,不僅映現著詩人的銳氣,更凸顯了詩人非凡的文采。這是一只才華早露卻無人賞識、在逆境中堅持的孤鶩。
孤鶩在大唐初期生意盎然的榮光時節,帶著自身的傷痛,一路沿江與湖飛往南方,他的目的地是交趾,他要去探望被貶在那里做縣令的父親。贛江邊忽地突起的滕王大閣,在這個偶然的秋日時刻,使他作了短暫的停留,卻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跡。
一
乙巳秋日,我再一次來看望這只孤鶩。立于閣前,一個荒誕又嚴肅的念頭突然浮現:假如那陣“神風”沒有將王勃如期送到,假如王勃沒有來滕王閣,歷史將在此拐入一個怎樣的“平行宇宙”呢?
場景閃回到那個輝煌的時空。
自滕王李元嬰將滕王閣凌空矗立在贛江邊22年后,都督閻伯嶼又將其重新修繕。恰逢重陽佳節,閻都督對他的愛婿吩咐道:子章,為父給你一個揚名的機會,這滕王閣新修成,要有一篇重量級的文章才能相配,這段時間,你好好琢磨,爭取寫出一篇萬古流傳的文章來!吳子章畢恭畢敬地答道:謝謝岳父的提攜,小婿一定竭盡全力,寫出讓您滿意的佳作!
接下來的日子,吳子章整日沉浸在書房中,翻典籍,尋典故,構思了若干個文章主題與角度。最后他定下來的主題是:用滕王建閣與都督管理洪州的業績,來歌頌大唐涌現出的盛世景象。接著,他費時三個晝夜,窮盡畢生才學,耗死諸多腦細胞,終于弄出了一篇辭藻華麗的《滕王閣序》。
都督的女兒看丈夫如此用功,不禁向父親嗔怪道:這滕王閣的文章難道這么重要嗎?您看子章這段時間都瘦一圈了!閻都督見女婿用心用力,卻也不多言語,更沒有表揚,只是微笑地點了點頭。他心里也沒有底,女婿的幾分才華他是知曉的,但文章到底能不能萬古流傳,他清楚得很,他說了不算,只有時間才能證明。
雅宴如期舉行。
酒過三巡,歌舞升平。閻都督高坐臺上,大聲宣布規則:請來賓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為滕王閣書寫一篇美文。眾人心領神會,費那腦子干嗎?人家早就在精心準備了,等著瞧好吧。只見吳子章,從容握筆,稍作凝神,文思便鋪天蓋地涌來。蘸筆,書寫,再蘸筆,再書寫,不多一會,《滕王閣序》就成了。文章送到閻都督手中,閻都督轉頭對長史吩咐:那誰,以前做過協律郎,聲音好聽,請他將吳子章的美文朗誦一下,讓大家都欣賞!
滕王閣內,所有的嘈雜聲一時都沉寂下來。落地有聲,鏗鏘有力,只聽得前協律郎的聲音響亮地回蕩在滕王閣的每一個空間。掌聲與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似乎,今天這場雅集,前面都是序幕,現在才是高潮。吳子章寫完文章,一直熱血沸騰,內心緊張。終于朗誦完畢,閻都督立即站起,大聲吩咐:掌書記,明日速將此文,抄寫百份傳發!
一時間,豫章內外,大街小巷,人人傳閱吳子章的美文。然而,閻都督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負面輿論沸沸揚揚。宴散人去,吳子章的文章便如那滕王閣上空的白云一樣,只是飄逸了一下,連筋斗都來不及翻滾,就四散不見了蹤影。
以后的歲月里,滕王閣如滕王修建的其他閣樓一樣,亦如歷史上無數官僚營建的亭臺閣樓一樣,只是平常的一景而已,即便有不少名人為此吟詩賦句,也都沒有掀起大的波浪。
唐大中二年(848年),滕王閣遭遇雷電引發的火災而被焚。至此,之前若干次重修留下的各種痕跡均毀于一旦。這樣一座平平淡淡的閣樓,自然沒有重建之必要,自此,吳子章的應景文章因為沒有價值,因為流傳不廣,徹底煙消云散。
想到此,眼前高聳的滕王閣,似乎迅速變成了幻影,不禁有冷汗襲來。
二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假如公元675年重陽日那只孤鶩沒有及時趕到滕王閣,滕王閣或許會迎來另一位文學巨匠的到來?
這同樣給我帶來無限的想象空間。
究竟誰會登臨滕王閣,登臨后又會留下什么樣的作品呢?
李白嗎?完全有可能。讓我們將李白的生命軌跡定格在和王勃差不多的25歲,因為這一年,他寫出了名詩《望天門山》。
唐開元十三年(725年),24歲的李白意氣風發,他初出巴蜀,沿長江而下一路游歷。一個霧氣彌漫的黎明,他佇立船頭,但見江面神秘莫測,萬里長江如白色巨龍向遠處延伸。船行至當涂江面時,忽見兩山夾峙,他知道這大江中的兩座山,它們已守望了數千萬年,現在,他的眼中,巍峨的山體似乎剛被神秘力量強行劈開那般,它們猶如巨人的兩掌相扣,向挺立在船頭的詩人壓迫過來。這個地質奇跡,使詩人胸中的文學意象瞬間噴薄而出。僅開頭句“天門中斷楚江開”中的“開”字,就比現代激光更銳利、比雕刻家手中的雕刀更精準,神力無限,酣暢淋漓。
此時的李白,有與王勃一樣的才情與激情,卻顯然沒有那種遭受挫折之后的疼痛。李白的《滕王閣序》,可能要等到他40多歲被貶,經歷過多次折磨以后的心力交瘁,經歷過“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豁達,才能催發。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滕王閣依然在贛江邊矗立,從初唐一直到了北宋,終于等來了歐陽修。不過,這同樣必須是人近中年時的歐陽修。
慶歷五年(1045年)8月,歐陽修在河北西路都轉運按察使任上,以知制誥的身份被貶滁州知州。這一年,他38歲。
8月的北方,天氣已經有了涼意,而頭發已經灰白的歐陽修心情更壞,壞到了極點,那“亂倫”的謠言,就如刺向他心頭的鋼針。人世間還有那么邪惡的敵人。正人君子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有道德瑕疵。他到了滁州,那里的山水漸漸治愈了他的傷痛,也深深觸動了他的心弦,遂有了名揚四海的《醉翁亭記》。我推測,這樣狀態下的歐陽修,也極有可能寫出王勃那樣的《滕王閣序》。但轉念又想,歐陽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雖有放達灑脫的獨特韻味,卻依然沒有王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與長天共色”的壯麗與遼闊。
李白“手可摘星辰”的仙氣,杜甫“國破山河在”的沉郁,歐陽修《醉翁亭記》的豁達,以他們的才華,登臨滕王閣,都極有可能使閣增色添輝,但王勃的絕唱,依然是獨一份,它將永遠存在于漢語燦爛的星河中。
三
這個思想“實驗”,著實讓我腦洞大開了一回。這只孤鶩,竟然成了如此堅固而頑強的文化符號。它構筑的基石竟如此偶然,近乎一場由風力、夢境與少年天才共同促成的奇跡。
我們今日所熟知和膜拜的傳統,在它誕生的那一刻,充滿了巨大的不確定性。這促使我們反思,歷史并非一條筆直的航線,它更像一片充滿歧路的森林,一條蜿蜒曲折的大河,在那特定的時刻,那只唐朝的孤鶩偶然停留在了滕王閣上,與我們恰好相處在同一個時空中,這才有了眼前的滕王閣。
再次仰望這座經過29次重建與修繕的樓閣,我心中充滿了后怕與慶幸。后怕于文明傳承的鏈條如此纖細,慶幸于那陣風終于吹來了那只孤鶩。那個少年,終究還是趕上了那場宴會,著名的《滕王閣序》終究還是誕生了。
我們今日所有的登臨,感嘆與抒寫,都源于那個秋天孤鶩的偶然飛臨,這實在是一次完美的飛臨。歷史沒有假如,有的只是偶然,理解了這種偶然,我們或許對腳下所立足的文明,才會抱有一份更深的敬畏與珍惜。
假如王勃沒有來,贛江照樣流淌,滕王閣說不定就成了歷史深處的影子,孤鶩自然就不會飛,秋水也不會共長天一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