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北上》:大運河畔的尋常市井與百年興衰
由中央戲劇學院和杭州話劇藝術中心創演的話劇《北上》,改編自茅盾文學獎長篇小說《北上》。
近些年,根據長篇小說改編的藝術作品越來越多。小說固然能提供優質素材,但改編難度其實很大。首先是體量不對稱:改編成電視劇,內容上需要做“加法”,有觀眾就說,電視劇版《北上》已不是原著模樣,成了個“新玩意兒”;改編成舞臺劇,則必須做“減法”。而且當下小說的寫法有別于傳統,不再是單一人物的命運情感、一個家族的興衰或一條主線貫穿始終,而是常采用多線并行、時空交錯的結構。30萬字的《北上》便是如此,它將中國人與意大利人、文人與船夫等運河沿岸各色人物交織在一起,把尋常市井風情與民族百年興衰,在近現當代不同時段中穿插鋪展,極具韻味。從小說的案頭閱讀到話劇的劇場呈現,《北上》的改編本身就是一次艱難的“北上”航程,核心在于找到“原著尊重”與“舞臺再生”的平衡點。編劇需在劇本中構建這樣的戲劇情境:既可供舞臺演出,又能讓故事“神采奕奕站立在舞臺中央”,呼應運河的當下脈動。運河與岸上風景皆在流動,這種“流動”既是空間的——劇中沿運河北上,闖過杭州酒樓、揚州古巷青樓、淮安清江浦碼頭、聊城光岳樓、通州民居等場景;也是時間的——從1901年的兵荒馬亂,延續至2014年大運河申遺成功的繁榮當下。
改編中,話劇將原著“歷史與當下雙線并行”調整為“歷史為主、當下為副”的結構。它大刀闊斧刪減旁支情節,聚焦核心主線:擔任翻譯的中國文人謝平遙、挑夫邵常來陪同意大利青年小波羅北上尋弟。這條主線沒有金戈鐵馬,卻藏著牽動人心的戲劇沖突:小波羅在尋弟途中,既受謝平遙儒家情懷的潛移默化影響,也感受著邵常來、孫過程等底層民眾樸實直接的善意。尤其是“運河是誰的記憶”的激烈辯論,讓小波羅在中西文化碰撞中,逐漸走進運河世態人情。劇中諸多場景堪稱“淚點”:謝平遙與天香萍水相逢的情愫,淮安清江浦蕭瑟蘆葦旁天香衣冠冢前的祭奠,小波羅在通州客船臨終時的喃喃遺言。副線則圍繞后人展開,孫宴臨與謝望和關于“如何留存運河記憶”的爭論、船夫邵秉義賣船風波,與主線一動一靜呼應,勾勒出當代運河邊的生機與思考。編劇的巧思在于,將文學描寫轉化為凝練的戲劇情境,讓人物通過直接的言行、對峙與交流,把文字的生動轉化為視聽可感的具象張力。
文學改編戲劇有兩步關鍵:從小說到劇本,從劇本到劇場。小說成功不代表劇本成功,劇本成功也替代不了劇場成功,而《北上》出色地完成了這“雙重成功”。杭州話劇藝術中心雖非聲名顯赫的名團,但其數十位平均年齡不足三十歲的年輕演員,將飽滿熱情投入舞臺與角色。每個人都力求“讓自我與角色靈魂契合”:小波羅從陌生懷疑到信任囑托的心理轉變、謝平遙沉穩博大的儒家風范、船夫的憨厚淳樸、天香等女性角色的靈魂潔凈,即便戲份不多的角色,也刻畫得精細可信。經過數十場巡演,演員對人物的拿捏、臺詞的處理已達高水準,舞臺上哪怕一聲嘆息的細微呼應都精準到位。
《北上》的舞臺設計更具意象之美,核心符號是“船”。這條采用榫卯結構的簡約裝置,可拆可轉、可升可降,兼具現代藝術感與多義解讀空間。船既是大運河的載體與化身,也是故事的主要場景,堪稱“不開口的核心角色”:主線故事皆發生于船上船畔。正如導演的詩化構思:“升起來,像懸在時光里的記憶;轉起來,讓晚清漕船與當代游船相遇;沉下去,把百年悲歡藏進水面。”當小波羅在通州船艙閉眼,百年后孫宴臨在同碼頭拾起舊船板,舞臺時空便完成“折疊”。此外,反復出現的“照相機”也頗具深意:從眾人最初的“懼怕”,到聊城光岳樓前幾代人同框合影,快門按下的瞬間,暗喻文化隔閡的消融。
劇中運用的舞臺手段極為豐富,歌劇、快板、船工號子、多媒體等都出現在舞臺上,但多而不亂,它們與演員表演、觀眾情緒同頻共振:燈光無言訴說歲月心情,古箏聲如流水,小提琴曲溫柔傷感;段落間的靜場更留足沉思空間。歷史與現實的時空交錯(如聊城光岳樓前幾代人同框)處理得自然妥帖,舞美采用現代繪畫“硬邊”構成,清江浦祭奠場景中,清冷色塊與瑟瑟蘆葦共現于天幕,直擊人心。這些創新形式彼此兼容,形成有機統一的審美場域,宛如天然生長的“一棵菜”。
小波羅終未見到弟弟,留下遺憾,但他曾對弟弟低語:“我去過了你去過的每一座城,見過了每一個中國人,也走過了整條運河。”而話劇《北上》恰如這條“運河”,讓我們在劇場的有限時空里,聽見了大運河百年不息的嘩嘩水聲,也讀懂了其中的文明與溫情。
(作者系文藝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