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吃經”
《談吃與畫餅充饑》是張愛玲于1980年發表的一篇散文。她以小說聞名,其實在寫小說前,她已經在上海的英語雜志上發表了多篇散文。讀她的散文就好像和她坐在一個咖啡館里,聽她娓娓道來,這是所有喜歡她文字的人夢寐以求的一種隔著空間和時間的相會。
張愛玲談吃不只是談美味,更是談文化,是一場文化饕餮。譬如她在這篇文章里就提到了《儒林外史》《金瓶梅》《紅樓夢》《兒女英雄傳》《水滸傳》《笑林廣記》等。我們大概不會想到《水滸傳》里不怎么寫到吃鵝,能跟胡人漢化的歷史聯系起來。張愛玲就能有這種功夫,更別說她還注意到書里關于吃的各種細節。
這篇散文從“大餅油條的精致”的“精致”二字說起。吃過幾十年大餅油條的人大概也都不會覺得這種街頭早餐有什么精致的地方,最多只是充饑而已。可張愛玲告訴我們:“有人把油條塞在燒餅里吃,但是油條壓扁了就又稍差,因為它里面的空氣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這就是張愛玲的不同常人之處,能夠細微體察到大餅油條里的空氣。有些人說她五谷不分,哪里知道她早已達到了吃貨的最高級別——精致。
華語文壇上散文寫得最好的人里應該排得上周作人。《談吃》一文里面前后提到了周氏兄弟,尤其是周作人,說他寫的關于吃的文章是“炒冷飯”,寫來寫去都是他故鄉紹興的幾樣最節儉清淡的菜。話說得不好聽,反正他也聽不到。但我讀到這句話就像看到一個拳擊手上來就要挑戰泰森一樣,不免提心吊膽。
味覺是比視覺更真實的回憶載體,法國大作家普魯斯特曾經在《追憶似水年華》里提到的小瑪德琳蛋糕,它變成了開啟懷鄉與童年回憶的密鑰。《談吃》一文中,張愛玲有一段寫到自己小時候關于吃的經歷,在其他文章中都沒有出現過,這是將近60歲的她在美國回想幼時經歷時最直接和最真實的敘述,是任何傳記都無法編撰出來的文字:
“我就算是嘴刁了,八九歲有一次吃雞湯,說‘有藥味,怪味道’。家里人都說沒什么。我母親不放心,叫人去問廚子一聲。廚子說這只雞是兩三天前買來養在院子里,看它垂頭喪氣的仿佛有病,給它吃了‘二天油’,像萬金油、玉樹神油一類的油膏。我母親沒說什么。我把臉埋在飯碗里扒飯,得意得飄飄欲仙,是有生以來最大的光榮。”
張愛玲和母親的關系一直很緊張,有一次她們一起過馬路,母親牽起女兒的手,這種母女間肌膚上的平常觸碰竟然讓她全身震動。在張愛玲眼里,母親是天鵝,自己是丑小鴨,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在“不相干的地方像她(母親),她的長處一點都沒有”。理應“相干”的地方當然指外貌。所以當她在母親面前因為吃出了雞有藥味,這種難得的得意會留念終生。這種得意只有那些同樣在一個強勢母親的影子下長大的女兒才能懂。
張愛玲也寫到她父親,講他帶自己去老上海飛達咖啡館買香腸卷。多年后張愛玲在多倫多街上看櫥窗,忽然看見久違的香腸卷,一時懷舊起來,盡管“其實沒有香腸,不過是一只酥皮小筒塞肉”。因為我現在就住在多倫多,所以特別興奮地試圖從張愛玲的字里行間找到與她曾經在同一個城市的蛛絲馬跡:她看櫥窗的街會是哪條街?會不會就是央街?因為那是多倫多最熱鬧的商業街了,有點像上海的南京路。但是央街很長,不知道她逛的是哪一段?我住的地方離央街很近,每次去地鐵站都要經過,這條路保留了許多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初期的老建筑,但更多是摩天大廈,所以一邊走一邊會有不停在時光中穿梭的感覺。可惜張愛玲沒有留下更多的文字蹤跡就回美國了,也許是一日游,只是為了看看多倫多的櫥窗跟美國的有什么不同,結果懷舊之下,只買了幾個香腸卷,但“油又大,又太辛辣,哪是我偶爾吃我父親一只的香腸卷”。
文化是相通的,她可以從上海的面包店老大昌(Tchakalian)寫到美國的“熱十字小面包”(hot cross bun),再寫到在日本的土耳其餐館吃到金黃色的肉餡煎餅匹若嘰(pierojie),最后得出一個推論:“土耳其在東方羅馬時代與俄國同屬希臘正教,本來文化上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這些點心我們可能吃過,這些國家我們可能去過,但有多少人會留意它們之間的聯系?近兩千年的宗教史濃縮進一個肉餡煎餅里。說到煎餅,張愛玲也告訴我們“燒餅是唐朝自西域傳入,但是南宋才有油條”。
在美國的張愛玲自然也會寫到美國的飲食文化,這些看起來雖然跟我們中國讀者關系不大,但全球化的影響和美國文化的輸入,國人的飲食早已出現“大塊吃肉”的趨勢。接著她又開始講中歐和中東的飲食。我才知道西伯利亞還有餛飩,這里又開始跟文化歷史發生聯系,西伯利亞與蒙古接壤,愛斯基摩人東遷到加拿大,格陵蘭的愛斯基摩女人梳著漢朝陶俑的發髻,德國、意大利、阿米尼亞、丹麥香腸和火腿的區別,以及德國菜的酸、猶太菜的甜、回教菜的辣。這些甜酸苦辣滋味后面是文明傳播的歷史,而所有這些知識和感觸,居然都是出自她住處附近一家羅馬尼亞人開的小超市。
食品的超市也是文化的超市,去一次超市也可以是一次文化之旅。我想起自己曾經在超市買過一罐腌制小魚,這種魚叫sprat,是用來作魚餌的。英文里有句諺語sprat to catch a mackerel,用小魚釣大鯖魚,接近中文的“拋磚引玉”,當初就是因為這句諺語買了回家。果然好吃。小魚又鮮又肥,怪不得能夠吸引大魚。這種小魚出自波羅的海旁邊的國家拉脫維亞,漁人把小魚打撈上來用木炭熏烤,成為一種既好吃又營養的料理,好像能在嘴里嘗到波羅的海和木炭的味道。
雖然喜愛研究各地美食,張愛玲還是更推崇中國飲食的智慧。先不去說文章中反復提到的上海老店比如飛達、起士林、老大昌,就連青菜豆芽在她看來也是最健康的美味。她很早注意到了中華料理中的蔬菜小葷是對大魚大肉的“最理想的答復”。我們仔細讀來,發現在這篇散文里其實隱藏了一張“張愛玲食譜”,其中比較適合海外華人的,就是將一張薄餅“在最高溫的烤箱熄火后急烤兩分鐘,味道也像烙餅,可以卷炒蛋與豆芽菜炒肉絲吃”。受她啟發,我專門去附近的超市買了一疊墨西哥薄餅(tortillas),然后完全按照張愛玲的方法做出來一頓全家都愛吃的美味,這也算是身在海外的華人“畫餅充饑”了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