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文學列車涂上故鄉的彩繪
過了四十歲,方才明白朝花終究是無法夕拾的。時間一年快似一年,那個手持竹篙在田野里追趕鵝群的少年,如今竟是個胖子。所幸故鄉還在,記憶變得模糊,在夢里卻異常清晰。一棵樹挨著另一棵樹,一條小巷子連著另一條小巷子,圓形的院門,扇形的窗戶,仿佛沒有盡頭的臺階小路。小路的盡頭是亭子,亭子里熱火朝天,煎糕粿的老漢從早到晚忙個不停,蔥油的香味能飄出很遠。所以故鄉,大概就是那個你以為早已忘掉,但夢里時時會造訪的地方。夢里的糕粿已經被端上木桌,擺到面前。此時醒來,總是悵然若失。
潮汕的厝角頭分為金木水火土,不同的屋角有著不同的鄉愁,代表著不同的祝愿。夜幕降臨,這些年代久遠的房子各懷心事。我常常懷念月夜在老屋子間奔跑的童年時光。那時候月光總是特別亮,我手里攥著手電筒,不必打開。我跟小伙伴們宣布自己擅長輕功,可以一直跑。我跑過幾個院落,又穿過池塘中間的小路,像小猴子般迅捷攀上一處高地。在我的想象里,我斗篷飄舞,仗劍環顧四野,敵人無不聞風喪膽。結果第二天便挨了罵,原來我登高而望的地方,踩的正是明朝祖宗的墳丘。
童年這么好玩,但如果你問我是否愿意時光倒流,回到過去,我是不愿意的。細算起來,家里餐桌開始豐盛起來,其實也是這二十年的事,再往前,都是苦日子。貧窮家庭百事哀,家里人常常為了一點肉食互相謙讓。至今父母一輩依然保留勤儉的習慣,有時會因舍不得倒掉隔夜菜吃壞了肚子。“族望留原籍,家貧走他鄉。”也正因為外出謀生,從韓江邊遷徙到珠江邊,我的家鄉于是成為故鄉。
不過換一種角度來思考,“離開潮州闖世界”似乎是一個古老的開關,悄悄安裝在潮人的基因深處,到了一定的年齡,大概就會被打開。在寫長篇小說《歸潮》的過程中,我閱讀了大量的僑批,當年“過番”何等辛苦,加上戰亂,悲傷自不待言:“自日寇南侵,航運中斷,不能一通尺素,以致……”但開啟了基因開關的潮人,在書信中談及各種情狀,唯獨對“過番”這個行動本身堅定不移。我反復揣摩這些人乘船離開的瞬間,無數的離別堆疊在一起,自此骨肉分離,天涯永隔,故鄉成為家書信封上的一行地址了。
及至寫《英歌飯》時,我大概明白其中的勇氣:一息尚存,不妨背水一戰。在那個命運的轉角,一個人肩膀上是一家人的命運,于是毅然壓上了生命,縱身一躍,以險求勝。“南洋捐賑災,買公債為救國,人皆購買,每月平均約三四元。自倭寇侵犯我國,潮汕防務亦為重要。聞怪飛機每在空中往來,也無經驗,當宜避之,無得翹首仰望,祈知之。”在這樣的僑批里,丈夫囑咐妻子遠離敵機,不要好奇地去張望。跟前面的公債救國之事,中間不需要任何文字過渡,可見那時,一個人是背著他的故鄉遠行的。在潮汕平原上,物理上的故鄉可能會遠離,但精神上的故鄉從來魂牽夢縈。
還是要回到我具體的故鄉官塘鎮,它古稱鶴塘,在我的小說里被稱作碧河鎮。只因有北溪河從村子中流過,有水便有了靈氣,有河流便有了連通世界的可能。據說古時候河邊灘涂常有白鶴往來,故而得名“鶴塘”。而在我的記憶里,這條北溪河清澈碧綠,于是我便將它虛構成“碧河”,由此有了小說中的碧河世界。
其實該好好夸一夸這片水土。這里走出過馬克思主義哲學先驅陳唯實。我小學禮堂有一副對聯:“時光可貴莫虛度,術學有成唯實求。”每天從這對聯前面經過,我默默記住了它,“惜時求實”也成為我人生重要的信條。長大才明白里面“唯實”兩個字是嵌入了人名。這個小鎮還走出世界攝影大師陳復禮等眾多名流。有一回我去鎮上的陳氏大宗廟,抬頭一看,宗廟的牌匾竟出自陳平原教授之手。他與我有一山之隔,卻同屬一個祠堂。在許多人看來,潮汕人只會做生意,但其實從韓愈之后,這里便有文脈傳承。
現在我逢人便說故鄉文脈不凡,然而小時候我可沒覺得這個小鎮有什么特別之處,甚至應該說它乏善可陳,到處破破爛爛。從前的農村大致如此,鄉村面貌一新其實是近年來發生的事。在我的記憶中,農村若要有所變化大概率必須靠華僑。比如我就讀的小學,就是華僑捐建的。到了初中,又發現學校也是華僑捐建的。由此我們沒有理由不感激華僑的善舉。只是那時沒有想過,華僑憑什么要捐錢建學校,也不知道紅頭船背后的悲傷。
那時老師們上課全用潮州話,就連語文課也不例外。我們用潮州話讀古詩,背乘法口訣,背誦元素周期表。我最早的閱讀,也是用潮州話完成的。可以說整套思維的底層編碼是潮州話。小鎮之外,世界無比遼闊,而身處小鎮讀書的自己格外渺小。這份渺然無著之感,又因一口潮州口音的普通話變得更加沉重。
直到高中、大學,我接觸的人越來越多,發現他們總能說出字正腔圓、帶著北方腔調的標準普通話,對比之下,我更是自卑到了骨子里。這種方言的自卑讓我有段時間都不愿意開口說話。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香港影視明星的采訪,發現他們的普通話也像一輛破爛不堪的自行車,只是他們依然自信滿滿地騎著飛奔。他們的普通話如此普通,卻能如此自信,這令我十分欽佩,頓悟由此發生。直至現在我依然相信,普通而自信是一個人成長前進的重要動力,無論男女,都該如此。甚至我會覺得,帶有一點口音的普通話,反倒會顯得十分親切。
這樣的理解如果移植到寫作上,也就是,我們似乎可以在漢語寫作的軌道列車上,安裝一節屬于自己的車廂,甚至給車廂涂上來自家鄉的彩繪。只要鐵軌還在,無妨大膽創新。動畫片里可以有移動城堡,我們難道連移動的車廂都不敢擁有?
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這些年我一直在紙上再造我的故鄉。我給碧河鎮增加一批馬賊和一場洪水,由此寫出第一部中篇小說《半步村敘事》;后來我又給碧河鎮添上一片連綿不絕的香蕉林,再在香蕉林深處挖一個密室,由此寫出第一部長篇小說《香蕉林密室》;又在密室上面憑空建造美人城,寫出《美人城手記》;再后來我又將潮汕平原上過番的歷史濃縮在祠堂和書樓的時空里,寫出《歸潮》;歷史太沉重,祠堂前面總得來上一段英歌舞表演,于是有了《英歌飯》。
在故鄉的荒原上,立著想象的挖掘機。一招得逞,我便持續開掘,機器轟隆作響。原來那些羞于示人的底色,如今也必須勇敢迎接他人的檢閱。這個過程,其實也是伴隨著人們的目光重新審視潮汕平原,潮州古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旅游熱潮。英歌舞、潮州菜、功夫茶、金漆木雕、嵌瓷工藝……封存在玻璃罩里的文化標本被重新發現,人們多少帶有一些驚嘆,不少朋友發消息問我:“你從小也跳英歌舞嗎?”
我想起百年前魯迅先生那次著名的回鄉,想起閏土喊了迅哥兒一聲老爺。我也想起沈從文的故鄉,那是他供奉人性的小廟,是河流夕陽,是水的贊歌。而對于我來說,故鄉有著同樣的別離,卻因為海洋波濤而有了另一層意義。大海把潮州分隔成海內和海外,大海也隔開了親人。十多年前我去過一次泰國,去探訪記憶中昏黃信紙上出現過的親戚,飛機降落,列車開動,異鄉的畫卷漸次展開,很多不及物的詞語像雨滴落在心頭,變得具體可感。故人已逝,而親戚的后代看起來天真無邪,我心里想,他們大概早已拜別故鄉了吧,只有不太流暢的潮州方言透出他們的一絲好奇。到底錯過了什么?從什么時候開始,記憶開始斷裂,粘連接續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我在心中盤桓著諸多疑問。從那時候開始,于我而言真正的文學戰場不在古城墻和牌坊街,而在紅頭船和過番人的行囊里。只有把筆觸放到他們僑批“二地平安”的祝福中,才能聽到潮聲里最真實的心跳。
是的,無妨大膽一點,即便故鄉如此普通,也必須有著自信。秋風過處,碧河流水淙淙,外星人的飛船無聲在古鎮的上空懸停,只有寫作的人可以看見它,又假裝對它視而不見。故鄉作為一種創作方法造就了我的寫作配方,即便我心里清楚虛妄的遠行只是一場幻覺;但是在當下,在此時此刻,文學至少可以是一輛叮當作響的自行車,我要自信滿滿騎上它去看清這個世界。
或者應該說,每次歸鄉猶如遠游。故鄉帶給我的陌生感似乎越來越多。隨著我去過的地方漸漸增加,世界的版圖一點點在我心底徐徐展開,斑斕多樣的花草在不同的山坡上綻放,而我獨獨想起家鄉的楊桃樹有沒有在臺風中倒下。回到家鄉,回到故土,時間仿佛凝固不動,對于時間焦灼的感覺也消失了,恍惚幾天過去了,恍惚一個星期過去了,我重新背起行囊,又是匆匆離別。百歲的奶奶會重復她問了十遍的問題:“你幾時返來?”我只能又耐心回答一遍,但每次的答案好像又不盡相同。
千年前韓愈來過的城市,被我在小說里稱為“退城”。在人來人往的潮汐里,保持后仰的姿勢也需要一腔孤勇。我的家在鄉下,而不在城內,所以潮州古城于我,彼此互為過客。我知道這座城市的破綻,它守舊,它生活在一種黏糊糊的黏液之中,透明略帶甜味。古城何嘗不知道我的弱點,我戀舊而懦弱,焦躁而又懶惰,成不了什么大事。我在潮州古城中行走,想起我的中學時代,我也曾騎著自行車穿過鋼架結構的湘子橋,那時候石板路總是崎嶇難行,我的自行車顛簸不已,車鈴鐺鐺響個不停。
唉,就是這樣。我與故鄉周旋久,寧做我。
(作者:陳崇正,系廣州市作協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