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想象島嶼?——論《島嶼的厝》的消解、重構與跨域視野
龔萬瑩的首部小說集《島嶼的厝》,記錄其家鄉鼓浪嶼。主流媒體多以“強烈地域性”概括龔萬瑩的寫作風格,引發討論。或許標題的“厝”字,及部分閩南方言書寫所造成的煙霧,會使讀者不由自主就把小說思想感情套入“鄉愁”“離散”或“懷舊”這類古老范式中。不過,亦有論者注意到《島》更為微妙的情感層次,如楊慶祥以“溫柔”“呵護”和“夢幻”形容《島》的敘事基調。①所謂“溫柔”與“呵護”的母性氣質,透露出一定程度的文化中心意識。敘事者似懸于海島上空溫情守候,靜靜包容著人事的波動。這即是說,《島》并非來自遠方游子的離鄉情愁,而是自母親視角的關懷:看著一批批孩子們的成長、離去與歸來;注視著外商、旅客熙攘往來、離散相聚;見證島嶼在時間流變中建構、重整、不斷再生。而“夢幻”,則指向虛構與想象的敘事特質:小說寫“厝”的記憶總是似真似假,如夢如幻,又“似乎跟我(敘事者)沒什么關系”——那是大人們的事情;②相反,大量筆墨投注之處,則是島民守望相助的當下與未來。有鑒于此,本文認為小說主題仍有商榷空間。如若這是一部書寫“地域性”的懷鄉之作,為何龔要以如此形式消解家鄉歷史,并與其“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③而若非懷鄉,那么種種濃厚的文化情感線索,又將通往何處?下文將試圖就此二問題而論,以論述《島》所帶來的文學突破與當代意義。
一、人在厝中居:島嶼敘事的消解與重建
(一)消解文化:歷史主體的“曖昧性”與“多義性”
“厝”為全集核心意象。作為閩南方言的“厝”指涉該地區“房檐翹角、海浪型屋頂、天井紅磚地面”的傳統建筑,在此充當文化符號,既憑其空間屬性構建閩南文化的主體性,也以神秘異質建筑形態承載外來者的文化遐想④。
小說集首篇《大厝雨暝》主要通過老厝四代住民在文化觀念上的爭鋒與交融,映射文外的地域歷史流變。“厝”以其“邊界”屬性將厝內原住民與厝外外來者區隔,正如阿嬤怒斥:“下敗!我們家的厝,永遠沒可能租給那些死外猴啦!”,強烈宣示以“我們”原住民為中心的閩南文化主體性。這種表述有如:“我們島”“我們家”等,該主體性借由多種地域特質顯化:語言方面,阿嬤“下敗”“歹勢”的俗語罵喊,與禾鷺所用之“吃飽閑閑”或“婚飛”等在地普通話生動交織;物象方面,“樂百氏”“鐵盒曲奇餅”“不求人”和“麥芽糖”等地方產品承載原住民集體記憶,以強化閩南文化身份認同;而文中潮濕悶熱的臺風季候,以及“芒果樹”和“黃金榕”等鄉土植物,則鮮明立體地形塑了閩南獨特的地理風貌,使這一文化主體具有某種程度上的獨立性和排他性。
然而,該文化主體卻還是被作者塑造得頗為曖昧。且不論方言或文化符號更像點綴,并不具有推動情節的功能;更為詭異的是,比起誓死捍衛邊界,作者更像是在不斷消解閩南文化的神秘性。盡管小說確實滿足了部分讀者的異鄉情懷,令這個島上不多的“閩南老宅”符號被游客“沖進來探頭探腦”窺探一二,但實際情況是阿嬤只在游客來時才故意說閩南話。而且,這個作為文化意象的祖輩老厝,實因失修而嚴重影響原住民日常生活;祖輩所植之土產芒果樹,更招致無數“螞蟻、白蟻、果蠅還有蟑螂”在其遺照旁“興風作浪”,諷刺感不言而喻。于父輩而言,這些所謂的歷史文物“都是垃圾,早該清掉了”;而對孫輩而言只有“實在無聊”時才“去里面翻翻”。因此,老厝倒塌后,眾人竟吊詭地迎來生活和生計的大和諧,敘事者更說:“沒有樹遮擋的天井,每天在陽光里曬著海貨,香滾滾。”
那么,作者是怎樣經營閩南歷史的呢?實際上,小說通過多處隱喻呈現歷史敘事的虛無與荒謬。以《菜市鐘聲》為例,“在新中國成立后捐給了國家”的鐘樓,象征宏大而一統的政治時間秩序。定點響起的“報時歌”,不僅規劃全島的運作軌跡,更將原住民生活納入特定歷史意義之中——“一直以來,給島上時間劃范圍的就是這只鐘。”但作者卻安排網狀的敘事結構,對此單一歷史提出質疑,筆下的島嶼故事在九個單篇和十余個人物的視點交鋒之中層層推進,歷史就像“云層與山巒晦暗不明地交纏”,召喚讀者反復推敲以理解多義、流動且充滿裂縫的島嶼全貌。同時,作者也借各人物分歧的敘事內容,揭示歷史潛在的修辭性質。《菜》的鐘樓源起眾說紛紜:添丁聲稱其“本屬于……呂宋富商”;妻霞反駁:“什么富商,那時候還是個在街上給人剃頭的窮小子”。敘事者添丁、阿霞和水螺各執一詞的自我辯護,令歷史變得莫衷一是。添丁苦訴正妻的專制,同情富商和外遇者,合理化自身的出軌行徑。妻霞則譴責富商的忘恩負義,為正妻鳴不平。第三者水螺想象“女人其實就躲在大鐘里,所以富商和時鐘都抓不到她”,透露出其恐懼婚姻、向往自由的性格,也為其拋夫棄子的行為提供某種令人同情的緣由。三人借不同側重點的歷史想象,還原島內某段原住民婚姻軼事的“全貌”,而這段故事繼而在其他島民口中廣泛流傳、不斷變異。⑤如此,人與島的意義似非源自某種既定的歷史真實,而是高度依賴敘事者不斷生成的立場和修辭。然而,這就使得“歷史”具有相當程度的危險性,極易造成意義的扭曲與誤認。《濃霧戲臺》因此誕生一段最終幻滅的暗戀;《夜海皇帝魚》里,玉兔也因相似緣由“突然發現爸爸其實一直都是另外一個人”。故此,《菜》結尾可被視為對既定歷史秩序的消解:“鐘聲啞掉之后,人們才發現根本不需要它”。當孫輩欲破解意義之謎而拆鐘,才驚覺其中空無一物。或許,意義從不由宏大的歷史鐘聲賦予,而是出現在每一個“當下”,由生活于此的人不斷講述、重構,并始終向歧義與詮釋敞開。
(二)重建文化:閩南文化的“當下性”和“成長性”
由上可見,作者似無意設計一則靜止的閩南神話,而更希望呈現一種始終處于生成狀態中的海島文化。正如《島》每篇都跨越時間維度,將敘事重心放在當下持續發生的、動態的重構過程中:孫輩小菲、玉兔等人的成長并不止步于童年創傷,而是持續走向父母離異、再婚,求學與工作之后的人生;祖輩妙香和油蔥越過了年少遺憾,后在晚年得以相伴共死;就連父輩阿霞與添丁后來也打破陳見,達成某程度的妥協。似乎在作者筆下,島嶼猶如仍在成長的幼苗,故事“還沒有完”,也“總是說不完”。
閩南文化的成長性或可歸因于島民對內不畏變革的自我更新意識,以及對外來文化的吸納意識。外力的介入固然改變島嶼的部分形態,其意義卻并非總是負面的,這在小說中成為文化自我更新的契機。開篇《大厝雨暝》,大厝既因臺風損毀倒塌,卻也因此重修、活化,走向新生。末篇《出山》進一步拓展這個觀點,敘事者頻頻提起“島嶼上許多事情都變了”。但也正是拆房遷廠的政策變動,原住民油蔥才可轉行殯儀業務,才有了后續相聚團圓的故事。可見,作者無意于感傷舊日輝煌,始終從實用性和實踐性兩方面,探索閩南文化自我延續的可能性。觀現實鼓浪嶼之厝,便是在舊基上筑起新墻而重獲新生;作者也借契訶夫《舊房》“舊房得拆掉,好在原地造新房”和“樹頭站乎在,不驚樹尾作風臺”的閩南俗語,點出文化傳承的真諦并非固守原貌,而是在變動中存續根基,在更新中延續生命。
對于外來入侵文化,作者與其筆下閩南住民并不執著于捍衛自身文化邊界。當“外地導游……說出各種歷史介紹”的情節,盡管原住民阿嬤“聽得直撇嘴”,但她即令孫女學習并轉述導游臺詞。誠然政策變更或文化涌入難以抵擋,但原住民兼收并蓄的吸納策略,使其能有機融合外來文化,活化自身。《出》中閩南殯儀文化的成長性,便體現在原住民油蔥對外來文化的包容上:紙扎以希臘神話“Hades”命名,造型上結合了西方流行文化;融合基督教習俗,請唱詩班做林校長的安息禮拜;請孫女協助翻譯英文,更不避諱孫女學習海外文化……其他線索如流動、多元的人口結構,對各地飲食文化和建筑風格的融合等,足見閩南文化或本就是由原住民與外來者、域內與域外持續互動、共同建構的后天產物。正如原住民妙香所說:“很多東西燉一燉,混一混,也就咽下去了,還很好吃,發出一種互相配搭的香味”,深植于閩南日常生活中的融合意識,似更聚焦于當下、可持續的文化發展。這不僅拓寬其內涵和邊界,更能在混雜與再生中實現意義的倍增⑥。
二、島是海中厝:未來的文化敘事路徑
(一)時間、生死與海洋:最大公約數情感
2024年,以殯儀文化貫穿始終的《出山》,入圍收獲文學榜,并榮獲第八屆郁達夫文學獎。小說以“出山”(閩南語,意即出殯)命題,顧名思義為擺脫舊狀而邁向新境界。油蔥言“死不言死”,死亡在小說中被賦予超終結、跨時間的意味,如小菲說:“知死,是時間的開始”,“死亡成了爬出子宮、躍出產道的新生契機”。在閩南人看來,死亡是生命的延續,而非是需忌諱的說法。《大厝雨暝》的阿嬤更提前買好墓地,攜孫女來看,說:“在咱閩南,提前買好墓地是好代志”,正是該生命觀的體現。生死無常,但禍福相依。文中生命、死亡、平安、未來等詞緊密交織,相輔相成;文中葬禮是“死的朋友,在他人的回憶中慢慢活過來”,可見死亡實被作者賦予重生甚至永生的意義。
死亡以其普適性和包容性,構成小說集核心的問題意識,成為文化破線、新生的契機。小說的死亡打破年齡、閱歷、財富或地位的懸殊,殊途的人因死而同歸;而葬禮則可凝聚“失散的人”,打破“陌生人、相熟的人、中國人、外國人”之舊日陳見,破除距離、種族、語言、政治或社會體系等后天隔閡,回歸到人的本位。小菲和德國夫婦因死亡的契機相知、共情、互助,達成跨種族的情誼,治喪過程亦涉及文化的交換及吸納。由此我們不難察覺,似乎并非歷史符號或地域元素在推動小說情節發展,小說真正無法刪去、不可或缺的部分,正是上述以閩南為中心折射出去的,人類共通的普世處境及情感。小菲“如果各人活的時間都有限,就不要互相限制太多”之語有著母親般的胸懷,成就小說整體的閩南文化氣質,如金理所評:“在特殊與普遍、過往與當下、個我與社群的辯證間,抵達了人類共通的生存境遇”⑦,似透露作者欲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普適性,作串聯海域板塊、吸納對岸文化的契機。
相似的創作題材,對其他海域地區的讀者而言似乎并不陌生,如香港電影《破地獄》(2024)、香港作家西西的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1983)、臺灣電影《頭七》(2022)、《咒》(2022)等,也都以地域性的殯儀習俗為題材而聞名海外;上世紀臺灣鄉土文學論戰始,臺官方也有意將本土閩南文化輸出海外,如李昂《殺夫》(1983)的拜拜習俗、《迷園》(1990)的家族史記憶書寫、《鴛鴦春膳》(2007)的閩南膳食文化,持續獲得海外學者關注;對于《島》溫潤潮濕的情感表達方式,作者亦坦言吸納南洋作家黃錦樹的風格;⑧同時,《浮夢芒果樹》和《濃霧戲臺》的植物敘事者,更令人聯想到彼岸吳明益的自然書寫。不過,相比起其他海域地區文學的離散與焦慮,作者的寫法顯然流露著立足某種文化中心的從容與親切,像從母親視角投射出的溫情目光,靜靜守候遠方終將歸來的“游子”。
實際上,比起寫實或追憶故鄉,龔萬瑩直言寫作是在“虛構”:《島嶼的厝》是“在腦海中重新創造一座島嶼”,以小說建立“夢”的橋梁,為連系“兩代以上的記憶”和分歧。⑨這個虛構的橋梁,除上文提及的普適性外,還有楊慶祥所述之“海洋性”⑩。小說寫海域“都是相連的”,而“海水……離岸后可以去任何地方”,像默默放置黑塞的腳注:“全世界的水都會重逢,北冰洋與尼羅河會在濕云中交融……即使漫游,每條路也都會帶我們歸家”?,同章關鍵字亦包括本文提及的“南方”和“重生”,?該世界視野或隱含龔對其他海域文化破線的期許。
以短篇《送王船》為例,小說講述兩兄弟誤闖王船幻夢而冰釋前嫌,似映照現實海域間的嫌隙,或可因敘事橋梁而得以消解。此篇命題為“送王船”頗有深意。“送王船”為閩南風俗活動——該地區每三年擇吉日把守護神“王爺”請上自制王船,放其出海巡游,為民驅災祈福。該儀式通常包括造船、游船和燒船三個環節。值得注意的是,王船出海有著跨海域的流動性,如小說寫:“王船都是‘游地河’……許多王船漂到臺灣,那邊人就會在船靠岸處建座廟”。據歷史記載,泉州富美宮所送出的王船中,有十余艘曾漂抵具相同閩南信仰的臺灣沿岸。?當地村民向王船焚香頂禮,迎請王爺牌位入廟,并完成燒王船儀式。我們可以看到,敘事者借“送王船”這一海洋習俗,試圖超越后天形成的意識形態隔閡,重新喚醒對岸閩南同胞的共同血脈記憶,召喚其重返更大的文化根基(歸家)。同時,這也令人聯想到作者不久前的“跨海認親”事件:2024年12月馬來西亞“新南方與新南洋”對話會上,作者以家譜詩句與馬來西亞籍作家龔萬輝(堂哥)相認。至今,兩人仍在社交平臺上推介對方的作品,延續這場因文學與血脈交織而成的跨海對話。對作者來說,其他海域像“一個離去的、遠處的親人”,?因而有意將臺灣和南洋設置為鼓浪嶼的鏡像對照?,如《出山》中臺灣的商人“頭家”身份及“花葉繁復糾纏”的衣著,映射彼時臺灣等地與大陸的差異。但是,臺商趙保羅與原住民慧琴的結合,卻也暗示超地域情感連結的可能;而在《鯨路》里,寶如夫妻更“愛去臺灣,因為說話能通,東西也能吃。所以一年的時間,去了三次”,也進一步以日常經驗呈現出海洋地區在語言、飲食文化上的親緣性。如此一來,龔萬瑩的閩南書寫提供了一種更具開放性、生長性與超地域性的文學表達方式及文化想象可能,使我們得以借其筆下的鼓浪嶼,跨越海岸線,看到更遠的遠方;同時,閩南文化亦能借其敘事,構建起更具包容性的南方想象版圖,而得到文化再生的機遇。
(二)超越界限:《島嶼的厝》與新南方的對視
由上述文本分析,我們可回到目前對龔萬瑩及其小說的評論中。《島嶼之厝》甫一發表,張清華便以濃厚“地方性”定位小說主旨。其文論中幾個高亮關鍵詞頻現,如“南方腔調”“區域性”“方言”書寫等?。但當我們談到“地方性”“區域”文學等概念,往往一并意味對域外文化的排他心態。譬如近年來,“鐵西三劍客”以東北世紀末的罪案記憶,感傷城市沒落與父輩衰頹;金宇澄索性直接以滬語哀悼上海的舊日繁華。可見,地方文學始終是以抗拒“同一性”為終極目標?,一方面通過彰顯其異殊的文化、經濟、地理及政治空間記憶,滿足游客凝視而大放異彩;另一方面隱晦地為期待讀者設置層層疊疊的文化、歷史,甚至是語言壁壘,使“外來”讀者難以輕易窺見更多觀光景點而心生神秘。基于此,張清華繼而談到龔筆下的“南方之南”乃至整個“新南方寫作”的困境,即在試圖融入公共敘事規范的過程中,“地方性”的特質逐漸自我消解,難逃被主流敘事版圖“歸化”的命運。然正如上文所述,龔萬瑩及其小說是否意在表露該種地域性特質,又是否需要被“歸化”,實待商榷。
圍繞“新南方寫作”的討論早于2021年開啟。楊慶祥率先嗅出“新南方寫作”的“絕對差異性”,言:“如果南方代表了某種包容和多元的結構,那么,它就不應該是作為北方的對照物而存在并產生意義,南方不應該是北方的進化論或者離散論意義上的存在”?。其后,陳培浩補充了“新南方寫作”的“生成性”是“不斷自我反思、自我更新和自我創生的活力裝置”。“新南方寫作”也是“‘新’南方寫作”!“‘新’作為漢語文學一種永恒的自新實踐,不是靜態的、形容詞性的,而是動詞性的。”?關于新南方的論述大可總結為三點:一,“新南方寫作”具有絕對的文化獨立性,并不適合相對于北方或其他文化而論;二,“新南方”論述所強調的時間性并不在于“過去”,而是在于“現在”到“未來”的“生成”過程;三,“新南方”論述的地理性,或非拘囿于大陸“南方之南”的一個固定方位,而是跨越了海岸線,并關注海域板塊之間動態的摩擦與交融。從上述討論中,不難看出龔萬瑩小說、“新南方寫作”和地方文學本質上的區別。相較于滬語、東北文學對其地域主體性存在的不斷強調,以龔萬瑩為例的“新南方”作者里,更多以開放和包容的姿態,主動去吸納、收編或約化種種外來的差異或變遷,而非固守永恒不變的地方性記憶。
如果活化閩南文化是龔萬瑩的問題意識,那么楊慶祥等學者提出“新南方書寫”概念的問題意識,便是重建某種文化中心,以吸納并收編跨海域的文學脈絡。如王德威上世紀所強調般,鄉土文學應具形式上的包容性,而當文學“終能包容這塊土地上的種種而非一種現象……文學才能成其大統。”?2023年,面對新南方寫作以海洋想象突破家鄉書寫形式的實踐,王進而提出文學和文論應有超地域的包容視野,指出:“盡管這一論述的架構希望放大地理視野,超越家國界限,目前所見文字尚不出閩粵桂瓊作家的點評……或許假以時日,能有更多發現?如張貴興、李永平的南洋風景,吳明益、夏曼·藍波安的地理、海洋書寫,董啟章、黃碧云的維多利亞港風云,極有特色,可作為研究的起點”,?寄愿以新南方為中心的論述或終可跨越邊疆,收納南洋文學、臺灣文學、臺灣原住民文學,或香港文學等。如此一來,“新南方”論述或可視作當代文論者的宏大民族愿景——以一個來自共同文化“根”源中心的深情召喚,尋求跨海域的共融可能。
2024年,《島嶼之厝》繁中版《鯨路回溯》在臺出版,龔萬瑩說:“《島嶼的厝》版權賣到臺灣,我很開心。臺灣本是我們這些閩南小孩記憶中的一道亮影……島嶼與島嶼之間,很近也很遠,連接著也彼此區隔著。所幸,我們的家鄉都浸泡在咸暖的海水中,潮濕是共通的。”?一名臺籍教師讀后回應:“這本書是作者為島嶼、為閩南而寫,而生活在臺灣這座島嶼的我們,應該也能感同身受。”?
由上述的跨海對話可見,龔萬瑩在《島》中所呈現的超地域文化對視與融合意識,或正在一定程度上回應著新南方論述所期待的這種包容性,并有望成為未來真正“超越家國界限”的寶貴文學起點。?
注釋:
①③⑨張清華、楊慶祥、陳思、龔萬瑩:《隨身攜帶一座島嶼——張清華、楊慶祥、陳思、龔萬瑩共話〈島嶼的厝〉》,《中信大方》(新媒體平臺)2024年7月15日。
②龔萬瑩:《島嶼的厝》,中信出版社2024年版。本文引文均出自該版本,不再另行標注。
④另一方面,據《說文解字》,“厝”古義與殯葬相關,如“浮厝”一詞便意指海葬容器,與全集貫穿始終的生死意象相呼應。
⑤孫輩如禾鷺便認為“玉兔媽……是島上最厲害的女人”,以至于玉兔一開始也認為“爸爸總是不講話,是被欺負的那個,有時候也幫他爸說兩句”,后來在發現情書、與母親交談后,事情真相才逐漸浮現;事件在惠琴的視角里則是“阿霞跑去那個女的家里……一路追去嘉興”;但交談后才知道,阿霞只因不甘而出門散心。龔萬瑩:《島嶼的厝》,第29、31頁。
⑥此處參考德勒茲的“折曲”學說(folding)。論及主體性的建構過程,德勒茲提出:“思考即是折曲,是將域外倍增為與之共同展延的域內”(“to think is to fold,to double the outside with a coextensive inside”),換言之,不論是島民的文化更新或龔萬瑩的文學寫作,亦可被視為一種“折曲”的實踐:通過將域外政經文元素“折”入域內,主體方可實現域內的增殖與再建構。這一“折曲”過程不僅拓展域內原本的界域之限,更在持續的開放與吸納中,使主體邁向意義的無限倍增。
⑦收獲文學雜志社編:《收獲文學榜2023年中短篇小說》,《出山》獲獎推薦語,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年版。
⑧?此處參考新加坡中國文化中心“新南方與新南洋”馬中作家對話會文稿(訪談成員包括龔萬瑩、黎紫書、龔萬輝等),參見王頔整理:《當“新南方”的書寫者相遇在南洋》,《新華每日電訊》2025年2月14日。
⑩?楊慶祥:《新南方寫作:主體、版圖與漢語書寫的主權》,《南方文壇》2021年第3期,第51頁,第50頁。
??龔萬瑩:《出山》,《島嶼的厝》,中信出版社2024年版,第143頁;[德]赫爾曼·黑塞(Hermann Hesse):《克林索爾的最后夏天》,易海舟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97頁,第98-99頁。
?相關資料《臺灣嘉義縣東石港先天宮志》有詳細記載。
?龔萬瑩自言:“臺灣林家花園與鼓浪嶼上的菽莊花園,或許也是一座島與另一座島的鏡像。”龔萬瑩:《臺版后記:島與島之間》。
?張清華:《南方寫作或詩意小說的新型構——關于龔萬瑩小說的一點感想》,《南方文壇》2025年第1期,第167-171頁。
?張清華認為新南方寫作的核心意義在于“去中心化”,筆者認為該說法有待商榷,詳見下文。參見張清華:《南方寫作或詩意小說的新型構——關于龔萬瑩小說的一點感想》,《南方文壇》2025年第1期,第171頁。
?陳培浩:《“新南方寫作”與當代漢語書寫的語言危機》,《南方文壇》2023年第2期,第47頁。
?王德威:《國族論述與鄉土修辭》,《書寫臺灣:文學史、后殖民與后現代》,臺北麥田出版社2000年版,第77頁。
?王德威:《寫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塊、走廊、風土》,《南方文壇》2023年第1期,第91頁。
?龔萬瑩:《臺版后記:島與島之間》。
?陳子梅:《老師評語》,國語文學科中心-高中國文學習網,
https://cerclearning.tp.edu.tw/classic/datapage/184.
?王德威:《寫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塊、走廊、風土》,《南方文壇》2023年第1期,第91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