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眾文藝的文學表達:寫作就是存在
育兒嫂講述自己的閱讀與人生故事,保潔員長年堅持畫畫、寫作,打工者開起“詩歌商店”,素人創作者通過短視頻分享日常……這些素人寫作者,正成為最新鮮質樸的文學力量,并被評論家認為是“新大眾文藝”的重要組成。這些寫作者們怎樣看待自己的創作?是“誰”在創造新大眾文藝?新媒體技術在這個過程中如何發揮作用?文藝大眾化是否已成為新浪潮?今年十月文學月舉辦的一系列論壇,嘗試為這些問題找出答案。
“表達,讓我們被看見”
以“新大眾文藝的文學表達”為主題的一場分享中,范雨素、王柳云、小海、李琭璐、林遙、阿依努爾等,以親歷者的角度分享了自己如何開始寫作,以及在庸常的生活中尋找文學時刻的故事。
湖南興化人王柳云2020年來北京打工,初衷只是賺份辛苦錢,想著老了就悄悄回故鄉。她曾想徹底告別繪畫和書寫,卻架不住網友和編輯老師的反復勸說,在出租屋里擠出每天一兩個小時重新提筆。

王柳云
童年的她在煤油燈下、月光下讀書,買不起雜志就趁郵電局沒人時快速翻閱,養成了至今未改的速讀習慣。王柳云談道,自己反感被貼標簽:“像我這樣掃地的人有幾百萬,為什么偏偏給我貼‘清潔工畫家’?”但她又感激這份幸運,讓她被看見。王柳云正在寫的書叫《君遷》,寫的是老家村莊的小人物歷史:“人類的歷史,大部分都是我們這些小人物一點點積聚而來的。”
本名胡留帥的小海15歲半就外出打工,在深圳、東莞等地的服裝廠、電子廠輾轉,干過幾十份工作。2012年,一本五塊錢的二手海子詩集讓他震撼,加上對許巍、汪峰等搖滾歌手的熱愛,他給自己改名小海,仿佛“過另一個人的人生”。
在工廠打工時,他一邊踩縫紉機一邊背唐詩,累計背了三四百首,還買了盜版《漢語大辭典》積累詞匯。“發工資并不能讓我感到快樂,但寫了東西能讓我的靈魂鎮定下來”,他在車間里寫打油詩、寫歌詞,文學成為他唯一的出口。現在的小海,經營著二手衣服店兼詩歌商店,成為各路朋友聊詩、聊生活的烏托邦,盡管經營艱難,他仍想盡力守住這個公共空間。
1994年從湖北襄陽來北京打工的范雨素在2017年因為一篇《我是范雨素》爆火,讓她體會到“寫作就是大聲說我存在”。
她酷愛閱讀,讀書給了她出門闖蕩的勇氣,她談起閱讀的力量:“閱讀不是避難所,它是巡洋艦,是海底的潛艇,是沖天的火箭……閱讀使人開疆拓土,使人敢出門。”她分享了一位東莞女詩人的詩句:“草的劍齒是它的前生”,她說:“草民都是有劍齒的。”她認為,表達讓人被看見,讓人存在。
筆名林遙的郭強12歲就登臺說評書,堅持至今每周都有演出。他花十六年時間寫成40萬字的《中國武俠小說史話》,還深入挖掘平北抗日根據地歷史,推出非虛構作品。林遙中專畢業后他篩過沙子、燒過鍋爐,文字成為抒發苦悶的出口。他癡迷《聊齋志異》。如今作為基層刊物編輯,他格外珍視普通作者的來稿,“他們的文字沒有花哨,卻記錄著母親、父親、小時候的經歷,讓這些記憶保存下來非常有意義”。
哈薩克族作家阿依努爾·吐馬爾別克在北京生活多年,她早已把這里當作創作的根,每天騎電動車送女兒上學的路,成為觀察社會的窗口:“背著拖把桿的姐姐是 ‘雙刀女俠’,帶梯子的大哥是江湖行者,我們的電動車是‘汗血小紅馬’”。她看過很多北京的半地下室,目睹許多人在其中奮斗的日子,深刻體會到“存在是扎扎實實的,是勞動者奮斗的喜悅”。
分享中,小海談道:“范雨素大姐火了以后,所有人都意識到,一地雞毛的生活也可以寫”。這種覺醒讓無數普通人明白,文學不是知識分子的專利,“會說話、會生活的人都可以寫”。王柳云的《君遷》聚焦老家小人物,李琭璐的《青年醫生》關注一線醫務工作者,小海的作品源于打工經歷,阿依努爾的書寫扎根北京都市生活 —— 六位創作者的共同選擇,是從真實生活中汲取靈感。范雨素也強調:“最有力量的文字,往往來自最真實的生活體驗。

小海在“詩歌商店”圖片來自小海的社媒平臺
誰在創造“新大眾文藝”?
關于“新大眾文藝”這一概念,其“新”在于人民大眾正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深度參與著文學、藝術的生產與傳播,并成為新大眾文藝的創作者,進而改變和塑造一個時代的文藝形態和精神狀態。
而誰是“新大眾文藝”的創作者主體?山東大學文學院常務副院長馬兵結合經濟學與社會學分析,借鑒涂爾干《社會分工論》中的核心觀點指出:現代化程度越高,社會分工便越精細。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闡釋構成新大眾文藝動態創作共同體的兩股力量——站在舞臺中央前沿興趣的創造者,以及活躍的大眾文化的消費者。
而“大眾”這一概念也有著復雜性與流動性,評論家岳雯認為,它的定義因領域而異——在文學界中,它是扎根生活的底層力量寫照;在影視界里,它與流量緊密相連;在網絡文學中,它是數字原住民的代言。她進而提煉出“大眾”的共同特征:“人設化與人物化的合攏”,即他們是虛擬欲望符號與現實主義人物特質的混合體。更進一步,她指出這類主體方生方滅的短暫性,如煙花般產生巨大影響又迅速消失,期待“新大眾文藝”能夠凝結出真正植根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元素。
《北京文學》執行主編師力斌談道:“新大眾文藝的核心突破在于創作主體從傳統知識分子轉向普通勞動者,涵蓋新工人、打工者、基層記者、單身母親等多元群體,他們均以自身真實經歷為創作底色,打破了‘文學是精英專利’的固有認知。”新大眾文藝的創作不依賴專業訓練,更注重本能的、真實的表達,這些創作者不借助媒體、不靠他人代筆,而是自己寫、自己說,真正實現了“普通人的自我表述”,扭轉了過去知識分子替勞動者啟蒙的傳統模式。
關注“新大眾文藝”創作的期刊
評論家們也認為,“新大眾文藝”的形態正在不斷拓展,不應將新大眾文藝狹隘地等同于底層寫作,并將之定義為“一種時代的精神狀況”和“一種文藝存在的形態”。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張曉琴躍出文學作品內部,以敦煌樂舞演出、孟京輝話劇為例,說明其打破了傳統觀演關系,更加強調大眾的參與和互動。同時她也指出,新大眾文藝無法脫離市場的強力參與。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楊慶祥對論壇主題進行了闡釋。他認為不能將新大眾文藝簡單等同于左翼傳統、底層文學,而應該置于1990年代以來的“短歷史語境”中來審視。他指出了三個關鍵因素:1990年代以來高等教育普及為文藝創作儲備了海量的潛在作者與讀者;其次是2000年以來大眾媒體從論壇到短視頻的“下沉”推動了創作;中國從“經濟國家”向“文化國家”的轉型中,一批受過高等教育卻未能進入中產序列的年輕人,其生活經驗與精神狀況通過創作爆發,形成了強大的新大眾文藝浪潮。他將這種分散、海量的創作生態比喻為“文化的游擊戰”,認為其呈現的“精神狀態”至關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