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5年第6期|東君:橋
出門戴一頂帽子還是攜帶雨傘?他猶豫了很長時間。
讓他猶豫的,其實不是帽子與雨傘的問題。他僅僅是想找一個理由拖延時間。也就是說,他今天并不打算出門。這一天跟往日并沒有什么區別。若是有雨,雨會拉長小鎮的閑散時光;若是出太陽,陽光也會讓時間慢下來。一個人在這個小鎮居住,就會發現時間多得簡直花不完。這一天既沒下雨,也沒出太陽。天一直陰冷著。在這樣的天氣里,一個人身上的舊傷通常會隱隱作痛,他有理由詛咒天氣,或是對老天爺發表不敬之詞。
出門戴一頂帽子還是攜帶雨傘?
他瞥了一眼掛在墻壁上的灰色絨帽。
在陰冷的天氣里,他總算明白什么叫噤若寒蟬。午睡時分,他曾把這頂帽子蓋在臉上,好像眼睛遮住之后睡眠這東西就會悄悄鉆進帽子。而事實上,他這么做是生怕一陣冷風吹來讓自己受涼。即便門窗緊閉,他也會感覺到冬日里一絲無處不在的冷風。
昨晚,這個名叫范粒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座石橋上,只是吹了一聲口哨,就惹出了麻煩。現在,他要在麻煩還沒找上門來之前,去見一個人。
一個重要的人。
事情是這樣的,昨晚,天色不錯,他經過太古橋時,看到兩個少年站在橋堍指著一株不知名的枯樹,比畫著什么。他們走后,他湊過去,發現樹枝上掛著一樣物什,初看像是蟬蛻,細看,原來是一只白色橡膠套。這就讓他有了奇妙的聯想。
一道夕陽照過來,石橋很美,枯樹也美。他在橋邊的石椅坐了下來。陽光潛入水中,陪伴一條魚游了一段時間。等魚游到橋洞的陰影里,陽光想必已躍過石頭,在橋的另一頭等它了。陽光、魚、河水,都是緩緩流動的。
他把某件事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然感覺有一股風從心頭吹過。這股風變成了一聲口哨,沖口而出。那一刻,有一道影子恰好從他面前經過。影子過去了,卻丟下了一句話。是一句難聽的話。
這句話在范粒腦子里過了一遍之后,他才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晃到橋的另一頭了。范粒拍拍屁股上的灰塵,站起來,也向橋的那一頭走去。他想追上那個女人,問問她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罵自己。
那個女人站在水果攤邊,跟一個趿著紅色拖鞋的水果販子嘀咕了幾句什么,說話間,還用眼角的余光朝范粒這邊瞟了一眼。范粒越發覺得不對勁。等那個女人走開之后,水果販子走過來,擋住了范粒的去路,他問,你剛才有沒有朝這個路過的女人吹口哨。
范粒向他解釋了一通。他的意思是:他剛才的確吹了一聲口哨,但跟那個路過的女人無關。
水果販子說,你的話太多了。
范粒立馬閉嘴,嘴角微微上揚,有點討好的意思。
你的笑也有點多。
范粒的雙唇立馬拉齊了。
范粒不知道自己剛才吹一聲口哨已經惹出了大麻煩。
范粒平常的確喜歡吹口哨。他吹口哨喚來一條狗。吹口哨走夜路壯膽。吹口哨向每一個騎著自行車進校的同事致以問候。
難道我吹口哨也犯錯了嗎?
你吹口哨沒錯,但你知道自己是沖誰吹口哨嗎?
她是誰?
我沒必要告訴你她是誰,但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在二中教書的那個什么老師吧。
是的,我叫范粒。
范粒,你記住,你有麻煩了。
范粒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對方轉過頭去,他又把話咽了下去,就仿佛一個人從口袋里面摸出一支煙,但手頭沒有打火機,只好把煙放回口袋。
范粒沿著這條街走出很遠的地方才想到一件事:那一刻,他應該遞給他一支煙。煙會抵消一些事,或是對一些事的看法。
為什么說我有麻煩了呢?范粒有一種突然陷入泥坑拔不出來的恐慌感。暮色里有幾只高飛低翔的鳥。他一屁股坐在冰涼的水泥臺階上,幾片枯葉圍繞著他翔舞,直到天色黑下來。
范粒在這條街上不是沒惹過麻煩。確切地說,是別人惹他的麻煩。有一回,他在路上行走,明明是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撞了他一下,還蹭破了他手臂上的一點皮,可他下來后非但沒有賠禮道歉,反而還氣勢洶洶地揪住他的衣領,劈臉就給他一拳。他估量了一下對方的體形,嘆了口氣,對自己說,有什么法子呢?那個人長了一身強壯的肌肉,他的拳頭一定是沒處打了才打在自己身上,考慮到對方也有憋火的時候,就姑且原諒他吧。
他還記得那個人向他發出威脅的聲音:想找死啊。
找死?范粒冷笑一聲,打心里想,活著是一件多美好的事。
范粒住在城西的西弄街。傍晚時分能看見太陽從那條街的盡頭落下來;清早時分能看到靈車從街頭經過,緩緩西行,也就是說,這里是殯儀館的必經之路。靈車每每從窗外經過,都會發出一陣哀樂。因此,他每天都是從哀樂聲中醒來的。他從床上起來,也就有了一種死后重生的感覺。
這一天上午,哀樂響過之后,有人敲開了他家的門。來人就是那個水果販子。
水果販子說,我是來傳話的。
你替誰傳話?
西門阿七。
范粒當然知道西門阿七,整個鎮上的人都知道西門阿七。他管著一座山上的果園,還管著這座鎮上的水果攤子。有一回,范粒趕集回來,看見一人騎著一輛黑色本田摩托車橫沖直撞。有人告訴他,此人就是西門阿七。
啊,西門阿七,他找我做什么?
他讓我轉告你,他要見你。
什么時間?在哪里?
就跟昨晚同一個時間,還是在太古橋上。
唔,還是跟那件事有關嗎?
你很聰明。
我就吹個口哨,有錯嗎?
你昨晚吹個口哨原本也沒什么,道個歉也就過去了,但你嘴硬,非要說自己沒錯。
范粒意識到,口開舌動,是非就來了。所以,一個人說了幾十年的話,還是要懂得該閉嘴的時候就閉嘴。但現在已經遲了。
范粒遞給他一支煙。沒接。
如果我不去呢?
你應該知道后果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
很多年前你教過我歷史。
這么說,你是我的學生。
我也是阿七的朋友。
但我畢竟教過你歷史。
我早已經把歷史知識還給課本了。
水果販子走后,范粒關上了門,背靠著門,突然感覺有些憤怒。我怎么會教出這樣的學生?他究竟是憎恨歷史,還是憎恨歷史老師?
他照了照鏡子。試圖讓自己的臉上擠出一點笑容。但是沒有。人到四十,臉上忽然有了橫肉,這真是要命。按理說,四十以后,長相是自己給的。好歹讀了幾十年的書,也該有點儒雅之氣了,可鏡子里的自己竟是一臉的兇光,這就讓人納悶了。
此番去見西門阿七,想必兇多吉少。
手頭沒刀。也沒想過藏刀防身。家里只有一把菜刀,在廚房的灶臺上,跟砧板并排懸掛著。菜刀不算刀,拎出去,似乎少了一分豪氣。不過,他確曾把菜刀當武器使用過。某晚,有賊入室,推開范粒家的房門,范粒奪門而出,直奔廚房,操起菜刀踅返時,賊已嚇破了膽,從二樓窗口跳出去,消失在夜色中。范粒沒有提刀追擊,但那一刻,他著實覺得手里握的是武器。菜刀沒有用武之地,也便恢復菜刀的身份。
要不要帶菜刀?不帶。他對自己說,事情不明,貿然帶上菜刀,只能壞事。
那么,要不要帶上一人隨行?當然可以。帶誰呢?李老師是體育老師,身材魁梧,但他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恐怕鎮不住對方。表弟阿犇空有一身蠻力,但腦子不好使,不會看眼色行事,弄不好還會壞事。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叫上開面館的阿義。他雖然沒打過架,但臉上有刀疤,看上去像個狠人。
他經過阿義的面館,發現店門關閉。他寫了一張字條,塞進門縫。他希望阿義能看到這張字條。現在去太古橋,時間尚早。下午還有一堂課,上完課之后再趕過去也不遲。
范粒是一名中學歷史老師。下午這堂歷史課,他跳過幾章,開始講暴秦,講荊軻刺秦,后來又講到了秦末陳勝吳廣起義、新莽末年綠林赤眉起義、東漢末年黃巾起義、北宋王小波李順起義、明末高迎祥李自成起義……范粒問,你們可曉得他們為何造反?底下的孩子都瞪著茫然的眼睛。范粒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個“飯”字,然后涂掉旁邊的“食”字,只剩一個“反”字。范粒說,沒有“食”就只有“反”。過了一會兒,他又在“反”字邊上寫了一個“貧”字。范粒接著說,“貧”字的意思就是把寶貝都分給了富人,只剩下中間一把刀,窮人拿起刀來,你們說可怕不可怕?講到這里,范粒舉起那本歷史書,臉紅脖子粗,看上去像一只好斗的公雞。
下課鈴聲響后,范粒把粉筆頭像煙頭一樣扔到地上,仿佛還能聽到火星熄滅的聲音。
范粒獨自一人走出校園,穿過西弄街。他在喧嘩的人群中走著,從未感到自己那么孤單。現在他是一個身上帶殺氣的人。但他的殺氣那么微小,仿佛手臂上的那點擦痕,沒有人會把它放在眼里。
他來到太古橋,坐了下來。這條街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只耳朵,但他相信沒有一只耳朵會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遠處有人往河里扔什么東西,他看起來有點痛恨這條像時間一樣無情的河流。
范粒豎起衣領,在冷風中眺望著河流。有些問題,在想與不想之間繼續滑動著。他有一種預感:在他和西門阿七之間,必將有一人在今晚消逝。
要決斗就應當選擇這樣一個深冬的傍晚,風要大,暮氣要重,無論誰死,都可以把隨后到來的夜幕當尸布遮蓋,直接拉到城西的山上埋了,不必壘石,也不必樹碑。想到這里,他臉上便浮現出悲壯的神色。
天色已晚,橋上飄起了雪花,落在河面,無聲無息。阿義沒來。西門阿七想必也是不會來了。雪花落在這條雜亂、骯臟的街市,如同絞碎的廢紙丟進垃圾桶里。
范粒看了看手表,再過三分鐘,西門阿七若是還不過來,他就決定回家。風撲進雪里,撕扯成一團。橋那邊的水果販子倒是來了,見到范粒,就跟他打招呼,你個書呆子,還果真來了。范粒說,不是你傳話讓我來嗎?水果販子說,你現在手頭如果多了一樣物事,就應該不會有什么事了。范粒問,什么物事?水果販子說,一籃水果。范粒說,我本來就沒做錯事,為什么要拿水果向人家賠禮道歉?水果販子說,你不買,我的水果也不會爛掉,你就這樣等著吧。范粒問,西門阿七還來不來?水果販子沒有回答,只是歪著腦袋,張嘴冷笑。透過他嘴里呵出的白氣,范粒突然看到遠處有兩粒光點,微微晃動著,像狼眼。光點漸漸變大,變成了光圈。
沒錯,是一輛黑色摩托車在風雪織成的密網里緩緩移動,向他靠近。迎新的燈籠倒映在水中,暈染出一團血色。
必將消逝的是1992年的冬天。
必將消逝的是橋下的流水。
如果沒有遇見她,此刻我應該不會躺在這里,而是在另一座城市的床上繼續躺著。所以,躺在這里或別處,有什么區別?樂生一邊撫摸著身邊的女人,一邊思考這個問題。他們的身體像是被潮水沖上沙灘的兩條魚,等不到下一波潮水涌來就先自疲軟了。他身上的汗水和激情已在空調釋放的冷氣中一點點消散。雨越下越大。他能聽到雨水在水管里流淌的聲音,感覺有一條河穿過黑暗從自己身體里流過。等雨停了,他就打算離開這座城市。但雨一直在下。他聽到的是多年前下在老家的一場雨,是落在記憶中一直沒有停止的一場雨。現在他就在雨聲中回憶那一場雨。
警察來了。她突然驚坐起來,說話那一刻,已套上一條襯衫裙。
樂生如夢初醒般地支起耳朵,聽得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繼而就是磁卡打開門鎖的嗞啦聲。當他找到一件T恤和一條牛仔褲的時候,兩名警察已推門進來,跟電視里面播放的新聞畫面有著驚人的相似。他正待開口,又聽得走廊那頭響起一聲喝令:都給我出來,雙手抱頭,在門口蹲著。他眼前黑了一下,腦子里立馬浮現出一群男女像酒瓶子那樣沿墻成排蹲著的場景。
一名警察指著樂生和他身邊的女人說,都穿好衣服,到門口蹲著。
你們這是做什么?
請出示身份證。
如果你們這是抓嫖,那就走錯門了。
請出示身份證。
樂生從床頭的褲兜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證,遞給警察,但身邊的女人遲遲沒有掏出身份證。樂生問,你忘帶了嗎?身邊的女人說,放在家里。
另一名警察對樂生說,穿上衣服,去外面分頭蹲著,等一會兒給你們分別做個筆錄。
為什么還要做筆錄?
請配合調查。
我沒嫖娼,憑什么要去外面蹲著?
樂生說這話時發現身邊的女人已經穿好衣服,正準備服從指令去外面。
她拉著樂生的手說,出去吧。
他身邊的女人叫楊淑貞。這個名字散發著一種獨屬于鄉村的貞潔的氣息。楊淑貞。他還記得數學老師在課堂上點名時喊她名字的那種腔調。他跟她同學過一年,或許兩年,對她的印象來自她那位賣馬奶的父親。每逢下午放學,她的父親就會牽著一匹母馬來到學校門口。楊淑貞每次見到父親就會繞道而行,從來不會上去打一聲招呼。她父親通常也裝作沒看見她,只是看著別處或低頭擠著馬奶。楊淑貞的父親有一雙跟他身份極不相稱的白凈小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母馬的乳頭,另外兩根手指輕輕旋轉著往內擠壓一下,馬奶就注入一個透明的瓶子。在樂生的記憶中,楊淑貞身上就有一種馬奶與青草混合的氣息。樂生放學回家都會經過楊淑貞家門口,因此對她家有個大致的了解:她的父親通常是牽著馬、哼著小曲游走四方,而她的母親則如勤勉的母雞,除了看護家中的一群孩子,干些不無繁重的農活,大部分時間就坐在門檻邊上剝一種舊電線的皮殼。有時,他也會看見楊淑貞坐在那里剝電線的皮殼。她的手掌和手指經過長期磨損之后會出現幾枚跟她這個年齡同樣不相稱的手繭,手指縫里鑲嵌著類似污泥的東西,似乎無論怎么清洗都洗不干凈;冬天的時候她摘掉手套,還能看到蝤蛑蓋似的凍瘡和皸裂的手皮。他對楊淑貞的了解,僅止于此。
你跟她是小學同學,總該知道她的名字吧?
楊淑貞。
不對。你知道她還叫什么?
她小時候就叫楊淑貞,后來化名叫那個什么來著,露露,對,露露。
好吧,你們念的是哪個小學?
馬場小學。
當他在警察的追問下說出“馬場小學”這四個字時,心里頭驟然起了煙霧。馬場小學在山腳下,春天的時候,那里開滿了白色的清明花,秋天開滿了野菊。馬場小學和楊淑貞這兩個名字連接在一起時,一些美好的往事也就在他腦子里翻涌出來。
他跟楊淑貞重逢就在昨天。長途汽車站的廣場上到處是走來走去的人,每張面孔都很熟悉,也都很陌生,但他在人堆里還是找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他追隨過去,穿過一條幽暗的過道。這個在微光中走動的女人,看起來像獨自一人在水中游泳。
楊淑貞。他像找到一件丟失已久的東西那樣,從記憶中找到了一個遺忘已久的名字。
她轉過身,微微一怔,打量許久,才露出了笑容。
你是樂生嗎?
你還認得出來啊。
這么多年你還是沒怎么變。
你去邊度?
她用略顯生硬的廣東話問他去哪里。
什么?冰島?他故作不解,說,不,我是去挪威。
她笑了。她笑起來還是那樣好看,嘴角仿佛牽動了一縷微風。
看得出,她剛剛從另一座城市回來,而他正要動身去另一座城市,但那一刻他也裝作從異地回來,跟著她走出廣場,邊走邊聊。空氣濕熱,水鬼蕉開出的白花也沒給人投來一絲涼意。他們都沒吃過飯,就在車站附近的一條街上找了一家小飯館。落座后,他掏出手機,退掉了當晚的車票。楊淑貞也掏出手機,加了他的微信好友。在聊天中他得知她這些年就住在這座城市里,但他們居然從未打過照面。現在面對面,一些從廚房里跑出來的辛辣氣味、從空調里發出的類似馬達的轟鳴聲,夾雜著飯菜里飄出的熱煙縈繞其間,讓他沉默多日的舌頭頓然有了攪動的欲望。說點什么吧,他提議,說點過去的事。她撩起垂向一邊的頭發,流露出一絲疲倦的神色。我都差不多忘了,我們同學兩年都發生了些什么事,她說,你還記得多少?舊事重提,有點兒像把舊衣裳從箱底翻出來,散發的不是新近的肥皂的清香,而是久遠年代的樟腦丸的暗香;衣裳仍是舊時模樣,穿衣裳的人卻早已變樣。
到了快打烊時分,他們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有那么一瞬間,她的目光投向門口。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名光頭廚師正坐在一條紅色塑料凳上,很認真地摳著腳趾。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好像要下雨了。他望著門外的天空說。
他起身的時候,突然忘了自己已經無家可歸,所有的家當都在一個行李箱和一個背包里。無論怎么說,他得把她送走之后才能決定去向。
三菜一湯和一個女人就可以解決這一晚的溫飽問題了。但他買單之后并沒有留住她。
你們昨晚分開之后,是她主動發信息找你?警察問。
不,是我主動發的信息,樂生打開自己的手機微信界面說,她上車之后,我給她發了一條信息,她到家之后我又發了一條。我們后來就這樣通過微信語音電話接著聊,一直聊到深夜。
你昨晚就住這家賓館?
不,昨晚我住火車站附近一家賓館,價格要比這里便宜一點。
這么說,你在這一家賓館開房是她指定的?
樂生點了點頭。環繞周遭的沉默一點點滲進他緊閉的嘴角。他斜瞥了一眼行李箱,腦子恍惚了一下。我昨晚本來是想離開這座城市的,怎么會留下來過了一夜,現在又怎么會被警察帶到這里來?這么一想,身上就有了一種做過一場噩夢之后,整個人被一股咸味的冷汗包圍,想甩掉什么卻始終無力甩掉的感覺。
這個把他帶到床上的女人并沒有像在微信聊天中表現得那樣激情洋溢。他給她解扣子的時候,她沒有拒絕,也沒有做出迎合的樣子。窗外密云不雨。他老是覺得有一滴雨就懸在頭頂的天花板,一直就那樣懸著,不曾滴落。好像要下雨了。他說這話時目光投向厚重的窗簾。如果你覺得天要下雨,她說,這雨就一定要下。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腹部。
你有多少年沒回老家了?
十幾年吧,也許更久,你呢?
我父母去世后就再也沒回去過。大概也有好多年了吧。
我還記得你那個村莊。
我家就住在古橋邊上,你還記得那座河上的古橋?
當然記得,那座石拱橋看起來是有些年頭了,橋上的字也模糊不清了。
他向她大致描述了一番那座古橋的形態。那一刻,她拱起背來,形狀像一座橋,一座還算豐滿的肉身的橋。
那座橋叫什么名字來著?
我也不曉得它叫什么名字,她說,我們都管它叫貓兒橋,大概是它的形狀有點像拱背的貓兒吧。你什么時候回老家,我們再走走那座古橋吧。她這樣說著,緊緊攥住他的手,好像要立馬帶著他回老家,穿過那座拱橋。
你為什么要離開老家?
我受不了父母的哭聲。我想逃離。否則我會跟他們一樣瘋掉的。
我很難想象那是怎樣一種哭聲。
那是一種想放聲大哭又不想讓人聽到的哭聲,起初我一聽到就想流淚,后來就有點恐懼,再后來就厭煩了。我后來離開老家住到鎮上,但我睡到半夜還是會聽到哭聲。我不曉得這哭聲是從哪里傳過來的。我買了耳塞,還是不管用。我干脆就離開小鎮來到這邊,謝天謝地,我總算聽不到哭聲了。時隔那么多年,我就回過兩次老家,一次是我媽死了,另一次是我爸死了。我在老家住了幾夜,還是會聽到那種哭聲。他們都已經埋在地下了我還是會聽到那種哭聲。
他把她的臉扳過來,親了一下她的鼻尖說,你好像要哭了。我沒哭,她說,我的眼淚早已被他們哭干了,我有好多年沒流過眼淚了。好吧,他說,我們不要再談論這個沉重的話題。她閉上了眼睛。從頭到尾,她都閉著眼睛,面無表情,也沒哼過一聲。他很快就切換了說話的語調。他說了一些男人上床后都會說的話。他的聲音懸在她上方。她把頭微微偏向一邊,避開他嘴里噴出的熱氣。他問,你有感覺了嗎?她依舊不作聲。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到位?他又問。你做得夠好啦 ,她終于開口說話了,你是一個很棒的男人,你老婆應該對你的表現非常滿意吧?我沒老婆,他說。他沒有欺騙她,他至今仍舊單身。她說,你一個人,寂寞的時候會怎么辦?他說,我原先在一家電器公司上班,每天都很忙碌,很少有寂寞的時候。四目相對,他有一種恍惚感:昨天還只是面對面,今天卻已讓身體貼著身體。他加快了動作,呼哧帶喘。
你怎么還不叫?
我為什么要叫?
你舒服了為什么不叫出來?
我如果舒服了,為什么非要叫?
我想聽聽女人從心底里發出的最真實的聲音。
你以為女人在床上發出的聲音都是真實的?女人舒服了,不一定要叫出來的。如果你想叫就叫出來吧。
他的喉頭緊縮了一下,突然想低吼一聲。她用雙腿夾住了他的腰。叫我露露,她說,你就咬著我的耳朵叫這個名字。露露露露露露。他喊著露露的名字。但楊淑貞還是楊淑貞。她有點胖,脂肪堆積在臀部、腹部、一對副乳和手臂上。他也是。到了中年,渾身的贅肉就呈現出向下垂墜的趨勢。你現在有點感覺了嗎?他問。她依舊是一副淡然的樣子。做愛過程中沒有快感,好比閉上眼睛沒有睡意。這真是一件糟糕的事。
樓下是一條車來人往的大街,不同口音的叫賣聲匯成一片又一片聲浪,忽高忽低、時斷時續地從窗外漫溢進來,變成了一束束細浪,微微揚起,又迅速散開,讓人隱隱覺出一點熱鬧過后的清冷。他早些年在這一帶住過,這條街身后是一座不知道供奉何方神圣的道觀,道觀邊上是一座停車場,一群民工就扎堆在那里,等著有人過來向他們招手示意;停車場附近的巷子里時常可見一些外地女人,三三兩兩站著,只需要一個眼神,她們就能會意。這樣的情景他再熟悉不過了:各路神仙就在道觀里坐著,那些外地女人和民工就在太陽底下或雨中站著。
在同一張床上,他表現得像一個行色匆匆的趕路者,而她卻像個悠然踱步的閑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舉止有點可笑,甚至還為自己那種過于投入的辦事態度感到有些害羞。在這個過程中,她至少接了一個電話看了三條短信。她把手機放在枕邊時,他瞥見了一張不無性感的屏幕照片:大白皮,巴掌臉,一字肩,沙漏腰。他問,這人是誰?她說,我十幾年前拍的。他說,我一點都認不出來。她說,我用美顏修飾過了。他接著問,十幾年前你在做什么?她沒有回答。也許有些事難以啟齒,索性不提。但他并不介意,又談起一些十幾年前自己在外面闖蕩的事。到了這個年紀,視野和心境開闊了一些,年輕時為之憂傷的那些事變成了記憶深處的一點微光,只是在聊天的間隙一閃而過,也沒引發多少感嘆。
你有點像我弟弟,她摸著他的鼻梁說,他的鼻梁也是這么高挺。你弟弟呢?他問。她沒回答。他也沒有再問。畢竟,他對她家人的狀況并沒有絲毫了解的欲望。她順著他的鼻梁往下摸,摸到了他的嘴唇、下巴、喉結,再往下,摸到了他的肋骨,手指停留在那里。她說,那天晚上,我弟弟推著自行車從學校回來,整個人搖搖晃晃的,我爸站在門口問他是不是喝醉了酒時,他就倒在我爸懷里了。我爸摸到了血跡,就喊我媽出來。他們從弟弟口中了解到,晚自修結束之后,他騎車走到半道就被一群隔壁班的同學圍攻,他只是感覺拳腳和鈍器落在身上每一處,整個人在一瞬間失去了知覺。等他稍稍清醒過來,人已散去。他是推著自行車回來的。自行車差不多要散架了,他更慘,臉上掛著血,一只手一直捂著左邊的肋骨。我父母掀開他的上衣,才發現他的肋部都快塌陷進去了,他們嚇得不行,趕緊扶他起來去醫院救治,他人還站起來,身體就晃了一下,再次癱軟在地上。我爸叫來一輛三輪車時,弟弟已經不動了。法醫后來鑒定,他身上有四十多處瘀傷,七條肋骨折斷,一只耳朵被撕掉一半,最致命的重傷在頭部,法醫說,那里有一塊血腫壓迫大腦,到了醫院門口,就已經出現呼吸心跳異常了,來不及搶救了。
外面在下雨嗎?
好像是在下雨呢。
那些被風吹亂的雨點。那些斷斷續續的話。那些顫音。五官在她臉上顯得有些不安分,好像隨時要掙脫整張臉。
你現在有感覺了嗎?
沒有,唔,你能輕一點嗎?
他能感覺她的身體在那一瞬間抽搐了一下。他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身體。在放慢節奏的肢體運動中她保持著長時間的沉默。現在感覺好點了吧?他問。好冷,她說。是空調溫度太低了吧?他問。跟空調無關,她說。然后不再說話。他從她身體里退出來的時候,看見自己那根戴套的家伙硬邦邦的,如同一具裝進袋子的尸體。他摘掉了套子,似乎還能聞到一股尸體的味道。他有點厭惡自己。
唔,真的下雨了。她嘀咕了一句。下雨了。他略帶含糊地應了一聲。他躺在床上,隔窗聽著。這一陣雨仿佛是由遠而近,來到窗前。雨喧嘩的聲音讓他的內心一點點變空。這雨應該是從老家那邊過來的。穿過雁蕩山、武夷山、南嶺,一點點,落在對面的停車場里,然后穿過大馬路,落在這邊的賓館,落在一塊鋅皮上、一片瓦上、一塊水泥上,落進房間,落進杯子,落進嘴里,落進兩個人的身體里,落進記憶和欲望里。屋里的雨和屋外的雨不一樣,上一刻的雨和這一刻的雨也不一樣。
他拉過被子,翻轉身體,再次墜入另一種虛空。慢慢地,他體味到了她所說的那種冷。
你能回想得起之前跟她有過一筆交易嗎?
什么交易?我們是小學同學,沒有那種見不得人的交易。
你們是同學,這我相信,但我們查看了你的手機轉賬記錄,昨晚確有一筆錢是轉給實名為楊淑貞的女人。這一點,你總不該否認吧。
警察把截屏遞給他看,并且附加了一句:666元,一個吉利的數字。
她說自己最近在做直播帶貨,純屬新手試水,所以我給她轉了這筆錢。
可事實上她做直播帶貨只是個幌子。她以平臺抽成為由,讓你通過微信轉賬,目的不是脫離平臺監管,而是進行一樁心照不宣的變相交易。
即使有詐,我也認了。
但問題是,她之前通過這種方式從事性交易被警察抓過一次。我們這里是有記錄的。她這次重操舊業,用我們的老話講,叫記吃不記打。
她都說了些什么?
她說你們之間不是老同學的關系,而是嫖客和妓女的關系。
她真的是這么說?
他跟同事聚飲時,曾稱自己是這座城市的過客,可現在怎么就變成了她口中的嫖客?那些沒有夜晚的地方他從來沒有去過,但他的確碰過幾個女人,用幾杯酒換取過廉價的快樂。楊淑貞只是其中一個。這種事對一個單身男人來說不算什么。現在突然聽到嫖客這個詞,他還是非常驚訝。
警察在電腦前鼓搗了一會兒,把一份口供材料打印出來,交給樂生,讓他過目后在上面簽個名字,按個指印。樂生指著材料中的兩個字說,我沒覺得自己跟她約會屬于嫖娼行為,我不是嫖客。警察說,我們之前抓住一對男女,男的一口咬定自己沒嫖,理由是,他在床上是嫖客,被抓的時候沒在床上,所以不能定性為嫖娼。至于說嫖客,呃,你知道的,只是個口頭稱呼,我們在筆錄中不會使用“嫖客”或“嫖娼者”這些帶有道德評判色彩的字眼,而是“違法行為人”。樂生又瞟了一眼筆錄說,我沒嫖娼,自然就沒有違法。這么說吧,警察向他解釋,這件事的確不好界定,從你的角度來看,你是跟老同學約會,而事實上涉嫌嫖娼;從我這邊的角度來看,你涉嫌嫖娼,但事實上是跟老同學約會。因此,我們現在只是走個程序,根據談話內容做個簡單筆錄,你也沒必要較真。再說,你現在只要認同這份材料的真實性就可以走人了,也不需要接受任何處罰。樂生依舊盯著白紙上的兩個黑字,說,能把這兩個字刪掉嗎?警察說,不行。好吧,他摁下指印說,這兩個字就算是她送給我的禮物。
你可以走人了。警察說。
但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去哪里。他拖著一個行李箱、一個背包走出派出所的大門時,外面已是一片耀眼的陽光,但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