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陳師曾交往的后半程
魯迅與陳師曾之間的交往,一直被學界當成文人友誼的佳話傳頌。他們倆早年就是同學,后來一起留學日本。回國后,又同在北京民國政府教育部任職。在北京共事這段時間里,兩人來往十分密切。陳師曾去世后,魯迅持續購藏陳師曾作品相關出版物。然而,令人困惑的 是,從《魯 迅日記》可看出,1919年起,二人之間的交往急劇減少;1923年陳師曾去世,魯迅的反應也比較平靜。在他們交往的后半程到底發生了什么?筆者嘗試綜合相關文獻,對此作一探討。
交往“斷崖式”減少
陳師曾于1923年9月17日在南京去世。當年10月17日,陳師曾追悼會在北京宣武門外江西會館舉行,魯迅 沒有參加。《魯迅日記》載:“(1923年12月)十二日,……,陳師曾赴來,賻二元。”這里的“赴”指訃告。“賻(fù)”即賻金,特指向喪家贈送的慰問金,屬于人情往來的一種。
若說魯迅在12月12日之前完全不知道陳師曾去世的消息,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10月17日舉行的陳師曾追悼會堪稱當時北京城一件大事,梁啟超在《師曾先生追悼會上演說》中說道:“陳師曾在現在美術界,可稱第一人。無論山水花草人物,皆能寫出他的人格。……師曾之死,其影響于中國藝術界者,甚于日本之大震。”(日本于1923年9月1日發生7.9級的關東大地震,造成約10萬人傷亡)參加追悼會的北京文藝界著名人士多達300余人,其中不乏教育部同僚,以及其他方面與魯迅有交往者,何況當時報紙對此重大新聞也多有報道。
從《魯迅日記》綜合來看,魯迅向人贈送賻金,最低一元,普遍為二元,也有少數贈送三到五元,個別甚至有十元的。曾任教育部次長(即副部長,系魯迅上司)的董恂士1916年3月去世,《魯迅日記》載:“(1916年3月)二十一日,……下午賻董恂士家十元。……”在陳師曾去世的同一年,“(1923年5月)十九日,……,同僚張紱君病故,賻五元。”“(1923年6月)二十七日,……,上午賻遐卿五元。”相比之下,不論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教育部同僚,陳師曾此時在魯迅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比較“普通”的。
對于魯迅沒有參加陳師曾追悼會,目前學界一般的推測是,魯迅當時剛與周作人決裂,可能無暇顧及。筆者認為此說難以成立,因為恰好有夏曾佑這個相反的例證。夏曾佑曾是魯迅的頂頭上司,魯迅與夏曾佑也經歷了交往由密轉疏的過程。1924年5月1日,魯迅收到夏曾佑的訃告,也是“賻二元”,但是與缺席陳師曾追悼會不同,5月8日魯迅又親赴靈堂,“下午往吊夏穗卿先生喪”。
《魯迅全集》里亦找不到一篇專門為陳師曾而寫的紀念文章。在初版于1928年8月的《朝花夕拾》這部“回憶的記事”里,魯迅寫了十篇回憶往事、故人的文章,其中甚至為一同留學日本、但關系并不密切的范愛農寫了一篇專文,卻沒有為陳師曾寫一篇。不但《朝花夕拾》中沒有,在陳師曾去世以后的十多年時間里,魯迅寫過不少人,卻始終沒有落筆寫陳師曾。
幾種原因猜想
魯迅與陳師曾的交往為何由密轉疏,目前魯迅研究界比較主流的看法,認為是由于兩人對于傳統中國畫的觀點分歧所致。
五四運動前后,以康有為、陳獨秀、蔡元培為代表的一批思想健將,發出了“美術革命”號召。對于美術,他們采取一種功利主義的態度——要求在中國社會革新與文化革新的框架下進行中國畫革新,將“美育”當成移風易俗的社會工程。比如陳獨秀認為“畫家必須用寫實主義才能發揮自己的天才”,“改良中國畫斷不能不用洋畫寫實的精神”,同時全面否定自王維、蘇軾而下“倪黃文沈一派中國惡畫”。
針對陳獨秀等人提出的中國文人畫不如西方寫實繪畫的觀點,陳師曾先是發表了《文人畫之價值》一文,指出文人畫的價值所在。緊接著又發表了《中國畫也是進步的》《中國人物畫之變遷》等文章,站在歷史的高度,對中國畫的進步性作出更深層次的闡釋。陳師曾認為,“西洋畫界以法國為中心,東洋畫界以吾國為巨擘。歐亞識者,類有是言。東西畫界遙相對峙,未可軒輊。系統殊異,取法不同。要其喚起美感,涵養高尚之精神則一也。”陳師曾對于美術的一個主導思想就是:“美術者,所以代表各國民之特性”,在這個大前提下,即便采納西法,也不能以喪失本國繪畫的特色為代價,所以“研究之法,宜以本國之畫為主體,舍我之短,采人之長。”
1917年1月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后,推行了一系列教育改革措施,其中包括其美育理念的推廣和落實。1917年12月1日,陳師曾應蔡元培之邀,赴北大作了名為《清代山水畫之源流、派別》的講演,反響十分熱烈。蔡元培隨即邀請陳師曾籌建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且委托陳師曾物色合適人選,擔任畫法研究會導師。陳師曾為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盡心盡力將近一年,最終由于他與蔡元培在理念上的沖突加劇,遂于1918年10月辭去了畫法研究會導師之職。
另一方面,魯迅1919年在《新青年》的《隨感錄》發表多篇文章(四十三、四十六、五十三),討論美術問題,“進步的美術家,這是我對于中國美術界的要求。……我們所要求的美術家,是能引路的先覺,不是‘公民團’的首領。”“我于美術雖然全是門外漢,但很望中國有新興美術出現。”后來,在1935年2月4日致李樺的信中,魯迅還表示:“我以為宋末以后,除了山水,實在沒有什么繪畫,山水畫的發達也到了絕頂,后人無以勝之,……元人的水墨山水,或者可以說是國粹,但這是不必復興,而且即使復興起來,也不會發展的。”一些學者據此認為,魯迅對于傳統中國畫的觀點與陳獨秀、蔡元培等思想健將一致,而這正是1919年以后魯迅與陳師曾交往迅速降溫的原因。這實際上是對魯迅美術思想的曲解。檢閱原文可知,上述《隨感錄》里的觀點,是針對上海《時事新報》增刊《潑克》上刊載的低級趣味圖畫而發的,不能脫離這個具體語境而將其隨意泛化。至于魯迅給李樺信中有關中國畫的表述,其實在那段話之前還有這樣幾句:“我看先生的作品,總覺得《春郊小景集》和《羅浮集》最好,恐怕是為宋元以來的文人的山水畫所涵養的結果罷。”很明顯,魯迅并不否認傳統中國畫的價值,而是對不同歷史時期的中國畫作出不同的評價。
學者孫偉在《如何保存“國粹”——論魯迅對文人畫的攝取》一文中,根據魯迅日記所記購買美術書籍統計,魯迅對文人畫的喜愛不僅貫穿北京和上海兩個不同階段,且涉及的畫家也遍布各個歷史時期。學者鄧鋒在其博士學位論文《“東西畫界”:通變與自覺——陳師曾畫學思想及藝術實踐再研究》中提出,魯迅對于文人畫傳統不僅有所關注,而且有明顯的偏重:一是對高古的白描傳統非常推崇,二是喜歡具有個性和創新的畫家,以陳洪綬和石濤為最。而這兩個審美取向均與陳師曾完全一致。魯迅收藏有多幅陳師曾畫作,在二人關系降溫之后的1921年1月,魯迅日記尚有“午后從陳師曾索得畫一幀”的記錄。陳師曾去世后,魯迅持續購買陳師曾作品集《師曾遺墨》。這都說明魯迅對陳師曾繪畫理念的高度認可。
魯迅夫人許廣平在《民元前的魯迅先生》一文中寫道:“所以先生時常說:‘我覺得先同我鬧過,后來再認識的朋友,是一直好下去;而先是要好,一鬧之后,是不大會再好起來的。’這幾句話,拿來考察先生和朋友之際的關系,似頗的確。”
魯迅與陳師曾“先是要好”,后來沒有“再好起來”,是不是也因為“鬧”過呢?目前尚無直接的證據。但是在魯迅日記里,也記錄了他與陳師曾之間似乎并不那么愉快的事件。比如1918年5月有這樣兩則:“十一日 雨。晚以師曾函往朱氏買專拓片,并見泉二,復云拓片未整理,泉收也。”“十三日 晴。上午師曾交朱氏所賣專拓片來,凡六十枚,云皆王樹枬所藏,拓甚惡,無一可取者。……”
由密轉疏非孤例
在魯迅的人際交往中,像他與陳師曾這樣,始于密切、終于疏遠的情況絕非孤例,比如劉半農、錢玄同、孫伏園等等,可以說是不勝枚舉。
文字音韻學家錢玄同(1887-1937),1906年赴日本東京,入早稻田大學讀師范專業,1908年與魯迅等人同在章太炎門下學習文字學。五四運動前后,錢玄同是《新青年》編者之一,積極投身于新文化運動。這個時期魯迅與他交往密切。魯迅的代表作《狂人日記》就是在錢玄同的催促下,并經過錢玄同之手發表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上的。現存的魯迅日記里,從1915年到1925年期間,有關錢玄同的記錄多達140多次(最后一次為1925年7月21日,“夜得玄同信”)。
1925年7月這一個月內,錢玄同的名字還在魯迅日記中出現了6次之多,從那以后,卻再也沒有出現過。正如錢玄同在魯迅去世當月即1936年10月所寫的《我對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一文中所寫,“十五年秋天,豫才(即魯迅)到廈門去教書,從那時直到現在,這十年之中,與我絕無往來。”
1929年5月26日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今天的出門……途次往孔德學校,去看舊書,遇錢玄同,惡其嚕蘇,給碰了一個釘子,遂逡巡避去……”錢玄同在《我對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一文中詳細敘及此事,并表達了自己的困惑:
十八年(1929年)五月,他到北平來過一次,因幼漁的介紹,他于二十六日到孔德學校訪隅卿(隅卿那時是孔德的校務主任),要看孔德學校收藏的舊小說。我也在隅卿那邊談天,看見他的名片還是“周樹人”三字,因笑問他,“原來你還是用三個字的名片,不用兩個字的。”我意謂其不用“魯迅”也。他說,“我的名片總是三個字的,沒有兩個字的,也沒有四個字的”,他所謂四個字的,大概是指疑古玄同吧!我那時喜效古法,綴“號”于“名”上,朋友們往往要開玩笑,說我改姓“疑古”,其實我也沒有這四個字的名片。他自從說過這句話之后,就不再與我談話了,我當時覺得有些古怪,就走了出去。后來看見他的《兩地書》中說到這事,把“錢玄同”改為“金立因”,說,“往孔德學校,去看舊書,遇金立因,胖滑有加,嘮叨如故,時光可惜,默不與談”。我想,“胖滑有加”似乎不能算做罪名,他所討厭的大概是嘮叨如故吧。……
錢玄同在《我對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一文中,也對魯迅的長處作出了公允的評價:“他治學最為嚴謹”“他讀史與觀世,有極犀利的眼光,能抉發中國社會的痼疾”,同時表示:“但我認為他的短處也有三點,(一)多疑。他往往聽了人家幾句不經意的話,以為是有惡意的,甚而至于是要陷害他的,于是動了不必動的感情。(二)輕信。他又往往聽了人家幾句不誠意的好聽話,遂認為同志,后來發覺對方的欺詐,于是由決裂而至大罵。(三)遷怒。譬如說,他本善甲而惡乙,但因甲與乙善,遂遷怒于甲而并惡之。”
百年以后的今天,審視魯迅的人際交往,應該說錢玄同關于魯迅短處的上述觀點也是比較客觀的。反觀魯迅與陳師曾這對曾經的摯友,如果魯迅與陳師曾之間確實是因為“鬧過”而導致了疏遠,則這個“鬧”的起因較大可能也與魯迅的上述性格特點有關。然而,即使魯迅在與陳師曾關系疏遠之后,他仍然對陳師曾的藝術作品贊賞有加——這一方面既折射出魯迅性格的復雜性、獨特人格魅力,同時也凸顯出陳師曾藝術作品所具有的不可磨滅的非凡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