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傳》中的“命運”主線及其立傳精神原創
對于“唐詩”,我們仿佛耳熟能詳;但是其中蘊含的鮮為人知的“秘密”,卻較少引起關注。趙柏田的《唐詩傳》以此作為對象和焦點,梳理“唐詩人”的人生經歷和命運遭遇,辨析“唐詩歌”的發生軌跡和思想觀念,為我們提供了“唐詩”背后的歷史滄桑、倫理困境與人性內涵。傳統意義上對散文的“非韻非駢”的認識,在現代理解中,形式上更為自由,是富有探索精神的文體。所謂記人的、寫景的、狀物的、抒情的、敘事的等類型的因素和特征,都可以融入某種“大散文”的寫作。《唐詩傳》不僅顯示出這樣的“聚合性”,而且同步具有“詩化小說”和“非虛構”的創作意味。作者將“自我”代入“唐詩”中,以感同身受的真性情和對話意識的多元化作為基本的立傳精神,也就更加強化了“唐詩人”命運的呈現。
《唐詩傳》不僅通過詩人的生活去還原時代的氛圍,更重要的是通過時代的變遷來表現詩人的命運。我們從文學史上知悉的“初唐四杰”,在當時的權威裴行儉看來,并非所謂的“神童”,而是“華而不實”。以其之見,“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币簿褪切枰染邆淦髁亢鸵娮R,然后再專攻詩詞文采,而王勃等人終究會被“浮躁淺露”性格所害。不能不說裴行儉的見解的確深刻,但是否與“四杰”相契合,則另當別論。盡管四人也得到些許肯定,但最終未獲大用,均是悲劇性的結局。作者試圖挖掘深層次的文化基因,因為當下的語境和表現仍然屢見不鮮。“他們的血液里就一直是矛盾和不安的,搖擺在儒家與釋道、神仙與孔丘的兩端?!彼^達則兼濟天下和窮則獨善其身,其實還是追求于“達”,真正“窮”的時候,也仍然難以獨善其身。在人生的某些節點,做到“窮”比實現“達”要難得多。為了激流勇進,王勃不斷地以自己的才華“上表獻頌”迎合朝廷;同時也敗在自己的才華顯露的文字中。有時候,“急流勇退”比“激流勇進”要難得多,更加難能可貴。因為一篇“檄文”而被認定挑撥親王關系,被逐出長安而去往蜀地,得以與盧照鄰共游唱和。作者試圖設置比較的眼光來看待筆下的人物,否則就看不清楚各自的特質及其相通的屬性。盧照鄰經歷世態炎涼,所以說“他鄉共酌金花酒,萬里同悲鴻雁天”;而王勃仍然不失仕進之意,所以說“人今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盧氏所悲的是“才難”“窮通”“昔游”“今日”“人生”,而王氏所悲的主要是“別離”,因為他還要返回長安尋找機會。然而命運多舛,再次陷入“重罪”,多虧朝廷大赦而保全性命。在看望受到牽連的父親后,返回途中落水而亡。如作者所言,“他的一生,正如一只驚鴻飛過絢爛的晚霞,凄美而壯闊,也正如一株水仙,眩目地開放后,瞬即開敗?!苯k爛而短暫還是平凡而長遠,仿佛也是上天的揀選。作為“驚鴻記”王勃的同齡人,楊炯也在為命運薄待自己而傷悲?,F實與夢想的反差,讓自己感覺懷才不遇?;蛟S同病相憐,在為《王勃集》所作的序中,從對亡友的追憶和懷念轉變成了悲情和祭文,甚至是抨擊時文的文論。楊炯認為,一個人的才華比起仕途上的成功更重要,功績也會存世更久。當他談論王勃之時,實際上也是映照自己。“一部聊齋垂千古,萬千進士化塵?!?,這是對于后來者的啟示,對于當時者而言則正好相反。設身處地本就難以實現,感同身受需要命運的牽連。作者與筆下的人物對話,筆下的人物之間相互對話,形成不同層面的“自我”與“他者”的對話。在一個昂揚向上的時代,是時代負人還是人負時代?
《唐詩傳》“傳”中有“記”,為每一位詩人都進行了“記”的定位,貫穿的仍然是命運的起伏。駱賓王年事已高卻要出征西域,“白頭”形象格外醒目。作者善于運用內外的反差而表現人物的波折?!跋Υ巍薄巴矶取薄奥淙铡保蠢粘鲕娙肪€,記錄下所見所思。參與平定叛亂,非但未獲升遷,反而被打發去了四川,成為政治上的“棄子”。后續生路又反復無常,其文采與思想連被討伐對象都深受觸動,但生命卻“不知所之”。看起來應該有始有終,其實生命去處的不確定屬于常態。陳子昂自比“蘭若”,希冀官場,未能如愿而隱居以韜光養晦?!鞍涯苓M能退、能仕能隱的鬼谷子作為自己的人生楷模。當施展才華的時候,可以無所不能,當收斂起鋒芒的時候,沒有人意識到他的存在。”進退自如談何容易,儒釋道精神的平衡也并非靜態,作者抓住了人物的隱秘心理加以深化。短暫的軍旅生涯,讓陳子昂看到邊卒的苦難、將帥的無能、累累的白骨,更看到先前未曾留意的黑暗。本想建功立業,結果不被重用,既而選擇“認命”。他意識到,命就是氣運,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時代,都逃不過這種氣運的支配。以前他所以為的“幸運兒”,如今也不過是個“幻覺”。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反思自己的不自量力,總是直白地向當局陳述自己的觀點,哪知道事與愿違,現在悔悟當初的不自知。他似乎明白了,道之將行是命,道之將廢也是命;他忽然意識到,一切都是對自己手中這支筆的不切實際的期待造成的,所以要棄而不用,選擇逃遁?!扒安灰姽湃耍蟛灰妬碚?。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睍r間無窮無盡,空間無邊無際,一個人出現在時空中的某一個點,前面和后面都是無限,只有自我的渺小與脆弱。這是在天地盡頭寫下的詩篇,充滿無言的悲劇感。人在天地人神的四維結構中,沒有了神性的對應和參照,人性的基礎就會發生動搖。作為“侍臣”的宋之問,同樣憑借“一支筆”而曾經風生水起。隨著神龍革命,他被驅逐出京。此后慘淡行程的每個節點,都留下了他的詩句,稱得上一部憂心忡忡的詩體筆記。待到被重新召回宮中,旋即陷入貴族詩歌的最后繁華,并且周旋于各種勢力之間;新皇即位,清算舊賬,再度遭到流放。流放途中的寫作,由于巨大的心理落差,反而顯示出嶄新的詩歌氣象,“宮廷詩大師到了山水間,也跳脫了格律的束縛。”他將絕望中覓得生機的希望寄托于佛法,并愿意接受慧能法師的指引?!拔镉靡鏇_曠,心源日閑細?!睂Υ傥锲饔茫环翛_淡曠達;心性的養成,皆由閑適細致。然而事與愿違,最后等來的卻是新晉皇帝的賜死令。在皇權下的名利場中,莫不是樹倒猢猻散,終究難以善終。作者的揭示一波三折,就像命運本身一樣不可捉摸。即便有了民間的力量和神性的照耀,也改變不了人性的軌道。與宋之問同期的沈佺期,命運遭際同樣如此,也是在流放境遇中發生詩風的改觀,不再追求格律上的雅致和靡麗,而是流露出自由的生氣和個性。他在流放中期待回歸,在期待中日益絕望,結果也是逐步“認命”?!八运才庞嗌?,首先就是讀周易、詠老莊,努力去認清命理的真面目,以更好地順應它。但即便如此,當春風吹拂南陲大地,一年一度的上巳節到來,他還是渴望著從這一場祓除儀式中洗滌去自己的罪名?!钡鹊缴饬畹絹?,再次回到洛陽,其詩風又重回宮廷詩的刻意,甚至沒有基本的應有的過渡。作者客觀地呈現這樣的選擇,隱含其中的反思意味不可謂不明顯。顯然,政治中人和非政治中人的詩歌立場的確不同,仿佛魔咒一樣。但是,那種被命運牽著走的生命形態卻自始至終沒有改變。
《唐詩傳》從詩人命運出發闡釋詩歌的發生緣起和情感思緒,又從詩歌內涵出發去返觀詩人的經歷和體驗,然后再度回歸詩人的命運之中,形成某種內在的閉環。作為“盛世隱士”的孟浩然,他的詩作不多,卻記下生活的日常。泛舟、垂釣、清談、聽琴、遠足、夜宿、宴飲、看花、聽雨……如同一部充滿細節的“生活流”長篇小說,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在認真做詩。有時候,“浩然”之氣反而恰恰隱藏于日常生活。而賀知章才高位顯,卻性情亢爽,離鄉五十載,滿滿的宮廷詩。因年齡原因而退下來,矢志以長生為業,實為滿朝文武之楷模。如此之人實為命運垂青,自然引發李白的羨慕和追隨。自天寶元年待詔翰林,在外人看來,他陪駕溫泉宮,侍宴花萼樓,占盡無限風光,實則處于流言泡沫和不懷好意的包圍中,早就如坐針氈,萌生歸意?!秹粲翁炖岩髁魟e》不只是一首山水詩,更是“謫仙”李白的“不安之書”。不難想象,如果沉湎于宮廷,也就沒有了“詩仙”的流傳。到了“安史之亂”,也并非孤立事件,而同步改寫了當世杰出詩人的命運走向?!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倍鸥υ浺詾榈氖ッ髦?,已經無比遙遠,才有了憤怒之詩作?!案F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正是一個為沉默的大多數發聲的詩人最可貴的品質,也正因此而走在“詩史”的道路上。作者把詩歌和詩人及其傳統連綴成一條線,讓我們獲得穿透性的體驗。言為心聲,此言不虛。每一代人的發聲,都是為后代人的造福;每一代人的沉默,都是為后代人的積禍。除了個體自我,還有相互關系。“死生契闊者三十載,歌詩唱和者九百章”,元白交往三十年,全都圍繞著詩歌轉?!笆家栽娊?,終以詩訣”,仿佛前世命中注定。白居易以一篇《元稹志》,稱其一生功業,不只在文章刀筆,更在于國家事務,只可惜“心長而運短”。然而自己也已經走向老年,“君埋地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白頭”,對于生命的慨嘆,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遍表現。從歷史的長河來看,人是生活在時間中的,而非生活在空間中的,詩人尤其如此。
《唐詩傳》不僅為詩歌作傳,更是為詩人作傳,尤其為那些獨特的詩人而立傳。李紳沒有留下自己的全集,“新樓記”以有限的線索尋繹并打撈被文學史忽略的杰出詩人。他驚異于看不見的命運之手的強大,也生怕眼前的功名富貴只是幻化,但真相又的確這樣,終究深陷黨爭漩渦,并累及子孫后世。一個寫下“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悲憫詩人,其名并未顯赫。其實,或許還有無數的詩人被無窮地遮蔽,作者也只能有心無力了。而韓愈的一生,則猶如一條危機四伏的大河。大河創造自己的氣象,在天為云,在地為水,大河上下,天與水,動物和草木,也都在教育他,洗練他,啟發他。其創作同樣如此,從發源時模仿漢魏詩歌的莽莽蒼蒼、流經中年時的險怪與高峻,終歸于哲學家式的平靜,中間時而交織著“天街小雨潤如酥”式的溫潤和“大肉硬餅如刀截”式的機智與詼諧。這是一個倡古文,行古道,維系道統于不墜的“文化英雄”。從“小我”到“大我”,從獨具特色到普遍價值,作者的提升尤為重要,否則也就難以解釋文化的生生不息。在韓愈眼中,孟郊詩風怪異,語言硬澀,一招一式幾乎看不出師承來歷,卻自有一種高古的氣息。朱門之路,屢遭挫??;滿面悲愁,內心凄涼。世道越是崩塌,他越加相信詩歌的力量,相信詩歌可以正人心、淳風俗。再加上喪子之痛,更讓他走向“受難式”的寫作。孟郊選擇讓人膽寒的自然現象入詩,順勢把讀者帶入冰天雪地中。他的身體越來越病態,他的詩骨卻越來越筋道。對于李賀而言,二十歲的挫敗并沒有使其功名仕途心灰意冷。待到在長安謀得一個微小官位,卻又時常返回家中,后即決定辭病東歸。他的詩歌時常與神鬼相通,自我也成為天界和人間的通靈者。李賀的英年早逝,按照李商隱的說法,應該是被上天派來的使者召喚而去。詩人的語詞,通常具有神性的啟示;天才的詩人,往往留下永恒的命題。
被稱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的散文家王鼎鈞曾言,感謝天地君親師,感謝唐宋元明清,感謝金木水火土,“種種昨日,都成今我”?!短圃妭鳌穼v史事件進行文學還原,發古今之幽思;對歷史關系進行考證辨析,理內在之線索;對詩人命運進行文學梳理,懷悲憫之心底;對詩人詩歌進行文本細讀,作詮釋之判斷?!疤圃娙恕辈辉诹?,但是他們的命運還在,他們的命運就是我們的命運。作者與歷史對話、與詩人對話、與詩歌對話,把我們生活中的“唐詩”具象化,也讓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典型側面得以具象化。其中反映的時代和人物雖然已經過去,但所蘊含的精神和思想卻傳承下來,并且不斷地積淀而成為我們的文化傳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