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童心和詩心中的鳥鳴與星辰 | 第十二屆兒獎述評
在第十二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評選過程中,詩歌(含散文詩)作為重要類別,共有29部作品參評。參評兒童詩集題材多樣,馳騁詩心、想象和哲思,書寫鄉土、自然和風物。參評作者覆蓋不同年齡層,既有資深童詩作者、青年童詩作者,也有青少年童詩作者,老中青三代各擅勝場。從藝術上看,參評詩集整體上探索著詩性、兒童性的嶄新表達,音韻游戲、詩畫共生等手段融入其中,呈現出可視、可誦、可玩、可思的童詩新面貌。
童詩創作的新現象、新機制和新特征
過去幾年,中國兒童詩創作取得了較大成績和進展,出現了很多新現象、新機制和新特征。具體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鄉土書寫、民俗景觀等元素較多融入童詩。過往童詩主要集中于自然萬物、童年生活、節令與游戲、情感與品德等方面,這些主流童詩題材依然涌現不少佳作,但近年中國童詩在題材方面也有了諸多拓展,出現鄉土熱、民俗潮等現象,比如馮杰《吃荊芥的貓》、裴郁平《阿勒泰的四季樹》、李少白《世界對我說》等詩集將方言、節令、小吃融入詩中,書寫“舌尖上的童年”和“方言里的中國”。二是童詩也探索著生命和哲理表達,呈現出兒童詩歌深度化傾向。童子《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了》、高建剛《我的秋天是蟋蟀做的》和龍向梅《聲音里住著小野獸》等詩集都從不同角度追問時間、生命、死亡等議題,童詩的哲思表達成為值得關注的探索。譬如高建剛寫風箏:“雖然貧窮,只要有紙、竹、刀和繩,/就有飛翔。給一張寫滿夢想的方格紙/安上尾巴,就是一只越飛越高的云雀;/安上龍骨,就是一只雄鷹。”(《風箏隨想》)童子“生命是我所知道的/最珍貴的禮物”“他們有沒有/時時刻刻都在思索生命的意義呢?”(《禮物》)這些都是表達哲理性的童詩,哲理表達拓寬了童真性范疇,但童詩如何在表達哲理和保持淺語兩端有效平衡,同樣考驗著很多詩人。三是詩畫合一、詩畫相生成為參評詩集普遍采用的出版和裝幀策略。詩人們或自繪,或與專業插畫家合作,整體上詩畫融合度比以往大大提高。甚少出現詩畫二張皮,兩不相干、各行其是的現象。中國古代一直就強調詩畫相融相生,蘇東坡說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不過這是詩和畫分開論的。童詩的詩畫融合主要是出版界為適應青少年思維特點及視覺化時代的閱讀趨勢而發展出來的策略,絕大部分童詩集停留于為詩配畫階段,真正將詩意融入畫面的并不多。本屆參評作品中,馮杰、童子、姜二嫚都身兼詩人、畫家雙職,以毛筆、水彩或漫畫自繪插圖,馮杰《吃荊芥的貓》和童子《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了》等詩集因此呈現出詩畫融合的內生性。《我的秋天是蟋蟀做的》《聲音里住著小野獸》等詩集的插畫雖非詩人自繪,但詩人與成熟插畫師的深度溝通,使視覺敘事和視覺詩意得到了較高質量的呈現。
童詩要兼具兒童性與詩性
曾卓曾說:“當我立意為少年們寫詩時,我就希望它們是詩,而不是押韻的語言。”(《給少年們的詩》后記)這里其實涉及童詩的詩性問題,童詩必須既有兒童性,又有詩性,不能為了兒童性而犧牲詩性,也不能忽視童詩詩性的獨特性。童詩過度成人化或過于稚趣化,都有問題。不管是思維還是表達,過于成人化則取消了童詩的獨特性,很可能與青少年讀者產生隔膜;過于稚趣化,則是為童詩而童詩,往往因循舊制,難有創新。所以,如何既尊重童詩的特有藝術規律,又拓寬童詩的詩性空間,這是檢驗童詩優勝的一條重要標準。本屆參評作品,在追尋童詩詩性方面也有探索和拓展。
本屆童詩獲獎作品《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了》正是在詩性表達方面表現突出的一部兒童詩集。童子的這部詩集既溫暖純粹、天真爛漫,又有基于童詩的詩性想象力。《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了》以詩心感受生命,以童心書寫親情、友愛、尊重和悲憫等主題,既賦予這些人類永恒的精神母題以童真的質地,又以過人的才華拓寬了童詩的詩性表現空間。
童子善于找到既符合兒童思維特點、具有鮮明兒童性,又匠心獨運、令人耳目一新的新視角、新切口。比如《老人的提問》一詩,列出了“你最喜歡誰?/你都為什么事兒哭過?/你交了幾個好朋友?”“你害怕打雷嗎?/你要不要回到床上去?你會告訴我你做的夢嗎?”等十五個問題,詩歌模擬一位老人向孩子提問,問題努力貼近孩童思維,進入孩童的心靈世界。最后一節的留白讓詩歌富有神秘感:“我好像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老人說/他嘆了口氣,笑起來”。這首詩把老人看孩子和孩子看老人的雙重視角并置起來。純從老人角度看孩子,世事滄桑說童年,其實是成年乃至老年視角;純從孩子視角看老人,雖有童趣,卻總免于簡單,難有真正的詩性意味。所以,兒童寫的詩和寫兒童的詩都不是衡量優秀童詩的充分標準,好的童詩是有效拓展兒童詩性表意方式和空間的詩。這首詩中,老人之問體現了童真童趣和老人對孩童世界的遷就;后面的“老人說”和“老人嘆”,都是通過兒童之眼來看的。兒童自然無法完全體會老人的心情和心境,孩童視角過濾了老人視角的滄桑,雙重視角使全詩意味深長。這里既不同于以成人視角寫兒童,也不同于一般童詩對兒童心靈和思維的模擬,探索的正是童詩嶄新的詩性空間。又如《返老還童》一詩:“要是人老了,脾氣變得像小孩/就要這樣,就要那樣/你拿他們有什么辦法?/你不能叫他們孩子/你還得叫爸爸和媽媽/聽聽聽聽,他們都想要什么?//不要星星,不要蛐蛐/也不是要去雪地里玩兒/只是想要在云朵上打個滾/就這么簡單”。不是從成人目光想象兒童,而是從兒童思維想象老人,趣味橫生。
作為一個成熟的兒童詩人,高建剛的童詩集《我的秋天是蟋蟀做的》同樣具有鮮明特點。這部詩集取材于自然萬物、鳥獸蟲魚等,展現出一種有趣的昆蟲哲思。《鳥鳴和星星》中:“窗外的鳥群,/在天黑前的樹冠中。/滿世界都是鳥鳴。天黑了,/鳥鳴變成漫天的繁星。”這是一首意境豐贍、禪意彌漫的小詩,尤其是從“鳥鳴”到“繁星”的轉化,從聲到形,從地下到天上,化合無間、意味雋永,堪稱妙筆!這是一種超越成人與兒童的詩性表達。又如《西紅柿》:“早晨的廚房/有一束檸檬色陽光/在黑色大理石窗臺上/七個紅彤彤的西紅柿/透亮如一排燈籠/照亮旁邊的黃瓜、胡蘿卜和雞蛋/還有我們有滋有味的生活”。廚房里灶臺上的西紅柿、黃瓜、胡蘿卜和雞蛋,本是再日常不過的場景。經過詩心獨特的編排和布景,在西紅柿如一排燈籠這樣匠心獨運的比喻的烘托下,一個日常生活的詩性劇場便凸顯出來。
兒童性是童詩的靈魂
學者朱自強說:“兒童詩是兒童心靈的鏡像,它的魅力在于用兒童的眼睛重新發現世界。”這里強調的是兒童詩與兒童心靈世界的關系,也強調兒童心靈對發現世界的價值。已有不少學者指出,對兒童性及其價值的強調,其實是現代性思想的一部分,五四時期不僅重新發現教育、民間、婦女,也重新發現了兒童。強調兒童文學以培養想象力為基礎的兒童性特征,其實代表著一種現代的教育和審美理念,是五四新文化思想的重要構成,一直延續至今。兒童性是兒童詩的靈魂,但什么是兒童詩的兒童性,卻是一個仍待不斷實踐和探索的問題。本屆參評作品,在童詩的兒童性方面也有多方面的探索。
龍向梅《聲音里住著小野獸》探索了一種以聲音為表意方式的童詩表達,詩人在滴答滴答、咔嚓咔嚓、呼嚕呼嚕、窸窸窣窣、咕嚕咕嚕等日常聲音中挖掘詩意。譬如“一顆露珠坐在麥芒上/多么孤單的早晨啊/它懷抱著細微的陽光/從葉尖滾落下來/咕嚕咕嚕//是的,我確信我聽到了這樣的聲響/像車輪碾過草地/像星星墜入懸崖/都一樣有著細細的尖叫/和驚慌”。(《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是一種很具童話性,很容易引發兒童興趣的聲音,龍向梅不僅將這種聲響化為場景,也使其與兒童更微妙、內在的心靈空間相聯系,從而超越了一般的童話和故事意義上的趣味性,而具有更強的啟思品質。
本屆參評作品中,少年詩人姜二嫚《在白亮的星星之間:姜二嫚的世界》的兒童性表達也頗具特色。姜二嫚出生于2007年,四歲時其詩便開始為人所知。重要的不在這種天才傳奇性,而是其詩中原生態的童真童趣。比如,“壁虎在墻上/經常是倒立的/它會不會/因此感到自卑”。(《壁虎》)兒童才會經常去留心墻上的壁虎,也會移情并關心到壁虎的自卑。又如,“雞下了蛋/會不會/有產后抑郁癥”。(《雞和鵝》)這是一個多思少年的詩歌,童真童趣、天真爛漫,如朝露潔凈,又折射著成人所習焉不察的世界角落。
優秀童詩展示了人類獨特的想象力和感受力,也探索著帶著青草氣息的心靈和詩性空間。第十二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詩歌類別匯聚了諸多優秀作品,童子、高建剛、龍向梅、馮杰、高凱、丹飛、高源、姜二嫚……這些不同年齡層的童詩詩人詩作,共同構成了一幅五彩斑斕的童詩星圖,在童心和詩心中采擷鳥鳴和星辰。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