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文學史家摯虞
現在通行的文學史就其外觀形式如章節安排等等而言,是近現代從國外引進的,其實中國古代也自有本土的文學史論著,這里注意的是文學變遷、作家生平著作及其評價等等,一般不十分講究全面系統。從事這方面著述最早的名家,是西晉大學者摯虞(字仲洽,? ~311)。
劉師培先生在《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一文中早就指出:“文學史者,所以考歷代文學之變遷也。古代之書,莫備于晉代之摯虞,虞之所作,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別》。”可惜這一重要的結論尚未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
摯虞是京兆長安(今陜西西安)人,早年師事著名學者皇甫謐,知識非常淵博,后來擔任過太子舍人、尚書郎、秘書監、衛尉卿等官職。他也曾寫過若干詩歌賦頌,價值不算很高,他的主要貢獻是提供了《文章志》和《文章流別集》兩大論著,不僅在文學批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也是最早的文學史著作。
《文章志》原有四卷,主要的內容是記載作家生平。摯虞一向注意記錄歷史人物,撰有《族姓昭穆》十卷進呈,可惜完全亡佚了;《文章志》也基本亡佚,僅存他書引用的一點零星,今有魯迅輯本。
《文章志》記敘作家,很注意記錄各家傳世作品的數量,如《后漢書·桓榮傳》注引的一條云:“桓麟文見在者十八篇,有碑九首,誄七首,七說一首,與沛國郭府君書一首”,又如《三國志·魏書·劉表傳》注引關于周不疑的一條云:“不疑死時年十七,著文論六篇。”如此等等。由于中古時代的目錄專書均已亡佚,《文章志》的記載便顯得十分可貴。即如曾經被曹植批評過的劉季緒(修),從《文章志》中可以得知他“著詩賦頌六篇”,自己寫得少而不精,卻喜歡批評別人,于是就遭到了曹植的批評。摯虞的工作既是一種創新,也顯得很有力度,容易引起讀者的注意。
魯迅輯本《文章志》得遺文十二則,涉及的作家有劉修、王粲、阮瑀、繆襲、崔烈、桓麟、周不疑、應璩、徐幹、繁欽、陳琳以及《出師頌》(其作者為史岑)。他的輯本在一束被稱為《眾家文章記錄》的手稿之中,現已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魯迅輯校古籍手稿》第二函第四冊,又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排印本《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三卷。(參見顧農《中古文學的兩部重要史料——魯迅輯本〈眾家文章記錄〉與〈文士傳〉》,《上海魯迅研究》第12輯,2001年)
《文章流別集》是按文體分類的作品選,相對于“別集”(單個作家的文集)而言,這是“總集”;又附以評論。此書原有三十卷,后來選文全部亡佚,僅存部分評論,被稱為《文章流別論》。《晉書》本傳云:“虞撰《文章志》四卷……又撰古文章,類聚區分為三十卷,名曰《流別集》,各為之論,辭理愜當,為世所重。”《隋書·經籍志》集部總集類著錄《文章流別集》四十一卷,《文章流別志論》二卷;史部簿錄類另有《文章志》四卷。這里《文章流別集》多出十一卷,當是后人有所續補;或又將原先附見于《流別集》中論的部分抽取出來,與《文章志》合編為《文章流別志論》;而《文章志》仍然有單行者。
所謂“總集”就是一種選集,在作家別集的基礎上產生的。編訂別集的風氣起于建安,建安文壇領袖曹丕曾花不少精力物力為“七子”編訂文集(詳見《文選》卷四十二《與吳質書》);為自己編集的先驅是曹植,其手訂之集稱為《前錄》,收錄了七十八篇辭賦。曹植死后,他的侄兒魏明帝曹睿于景初(237~239)中下詔云:“陳思王昔雖有過失,既克己慎行,以補前闕,且自少至終,篇籍不離手,誠難能也。其收黃初中諸奏植罪狀……皆削除之,撰錄植前后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余篇,副藏內外”(《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這里特別提到“前后”,則曹植本人未及編定的后期作品,也已由官方給編定了,但因為政治方面的原因,這里刪掉不少作品(例如《七步詩》等等),一共只有百余篇,顯然少了一點。
要之,無論由人由己,由公由私,編文集的風氣從曹氏弟兄父子叔侄起,已有所開始,這是文學創作繁榮,“文章”觀念形成之后的新氣象。章學誠《文史通義·文集》云:“集之興也,其當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謨,官存法令,風詩采自閭里,敷奏登之廟堂,未有人自為書,家存一說者也。自治學分途,百家風起,周秦諸子之學,不勝紛紛,識者已病道術之裂矣。然專門傳家之業,未嘗欲以文名,茍足顯其業,而可以傳授于其徒,則其說亦遂止于是,而未嘗有參差龐雜之文也。兩漢文章漸富,為著作之始衰,然賈生奏議,編入《新書》,相如詞賦,但記篇目,皆成一家之言,與諸子未甚相遠;初未嘗有匯次諸體,裒焉而為文集者也。自東京以降,迄乎建安、黃初之間,文章繁矣,然范、陳二史,所次文士諸傳,識其文筆,皆云所著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則文集之實已具,而文集之名猶未立也。”這一番話極有見識。需要補充的是,從曹植以及“七子”的情形看,這時已經有編成的文集了,有這種機會的人當然是很少數。所以章學誠下面這幾句話就不算很準確了:“自摯虞創為《文章流別》,學者便之,於是別聚古人之作,標為別集,則文集之名,實仿于晉代。”應當說是作家個人的別集先于總集出現,而《文章流別集》的問世,又促進了后來者為前人和自己編訂別集。
建安以來文學作品多了,別集多了,讀起來就有困難,讀者需要收納精華的選本,這樣就必然呼喚總集的出現。《隋書·經籍志》說:“總集者,以建安以后,辭賦轉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以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之《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作品日繁,覽者勞倦,于是摯虞編撰的《文章流別集》應運而生。摯虞當過秘書監,他不僅有創新精神,也有條件利用西晉皇家收藏的典藏,又參考了某些私人藏書,成了開風氣的選家。
在中國古代,選家往往也就是批評家。魯迅先生說得好:“凡選本,往往能比所選各家的全集或選家自己的文集更流行,更有作用。冊數不多,而包羅諸作,固然也是一種原因,但還在近則由選者的名位,遠則憑古人之威靈,讀者想從一個有名的選家,窺見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凡是對于文術,自有主張的作家,他所賴以發表和流布自己的主張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則,詩品,詩話,而在出選本。”(《集外集·選本》,《魯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36頁)選本能夠比理論批評專著更有讀者,更有影響,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觀察。孔夫子說過:“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者之深切著明也”(《史記·太史公自序》),選本之厲害,也正是這個道理。從事作品選現在依然仍是文學史家常常要做的工作。
《文章志》以人為綱,《文章流別集》則以作品和文體為綱,二者聚焦的中心皆在“文章”即文學作品。摯虞寫道:
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倫之敘,窮理盡性,以究萬物之宜者也。王澤流而詩作,成功臻而頌興,德勛立而銘著,嘉美終而誄集。祝史陳辭,官箴王闕……(《藝文類聚》卷五十六)
他提到的文體,有詩、頌、銘、誄、辭、箴、賦、七、碑、圖讖、哀策、對問等等,魏晉時代“文章”的概念,至少包括這些在內。
摯虞辨析文體往往聯系所選之文來討論問題,并注意從歷史的變遷中分析有關文體的初原狀態、古今之變與假借名義似是而非等等復雜的情形,在這樣的基礎上來講有關文體的規范就顯得有依據有深度,例如:
頌,詩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頌聲興,于是史錄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廟,告于鬼神;故頌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則以為律呂,或以頌聲,或以頌形,其細已甚,非古頌之意。昔班固為《安豐戴侯頌》,史岑為《出師頌》、《和熹鄧后頌》,與《魯頌》體意相類,而文辭之異,古今之變也。揚雄《趙充國頌》,頌而似雅;傅毅《顯宗頌》,文與《周頌》相似,而雜以風雅之意。若馬融《廣成》、《上林》之屬,純為今賦之體,而謂之頌,失之遠矣。
詩頌箴銘之篇,皆有往古成文可放依而作,惟誄無定制,故作者多異焉。見于典籍者,《左傳》有魯哀公為孔子誄。
哀辭者,誄之流也。崔瑗、蘇順、馬融等為之,率以施于童殤夭折不以壽終者。建安中,文帝與臨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幹、劉楨等為之哀辭。哀辭之體,以哀痛為主,緣以嘆息之辭。
既注意追溯起源,又重視近人名作,態度相當公允。
《文章流別集》為總集之始,后來蕭統編《文選》就是采用他按文體編選作品的辦法;其中評論的部分即所謂《文章流別志》者則是關于文體研究的重要成果,為后來劉勰的“論文敘筆”(《文心雕龍·序志》)導夫先路。
文學史家摯虞值得引起人們進一步的重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