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詩歌翻譯的事兒
一
1981年,卞之琳先生讀到楊德豫先生的譯文之后,非常高興,寫了《譯詩藝術的成年》一文。1988年他最后一次訪問香港,在《八方》文藝叢刊又發表了《翻譯對于中國現代詩的功過》,其中肯定了屠岸、錢春綺等譯者。可是隨著幾位先生的玉樹凋零,詩歌翻譯似乎有點返老還童了。作為曾親聆卞先生教誨的晚輩,我覺得自己有責任說點什么。
我以為,詩歌翻譯之所以盛年不再,最根本的原因是它的理論問題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因此一系列問題,特別是社會輿論和培養人才的問題都沒能解決。
說起翻譯來,還真是個非常復雜的事兒,并不是語種轉換那么簡單。一方面是各個語種,一方面是各個專業,還要考慮到口譯和筆譯,外譯中和中譯外。此外,在外國談外譯漢,和在中國談外譯漢,也是兩碼事。前者是把外國文化傳播到華語文化圈來,后者是向外國文化借鑒,目的就不一樣。
在西方,彼此交往頻繁,語言的親緣關系又近,有的國家甚至連法定的國語也不止一種,會多種語言的人隨處可見,日常的事務性翻譯對他們不過是文秘工作罷了。只有詩歌翻譯,他們卻看得很重。
原因在哪里? 首先在于人們對“詩歌語言”的認識。
五四以來,中國流行自由詩,人們對一般語言和詩歌語言的區別不怎么分辨。但在西方,一說到詩歌語言,指的就是“格律詩語言”。比如《共產黨宣言》,那里面的許多句子,不是都很富于詩意嗎?但這不是詩,因為它的語句不是按格律詩的標準來組織的。
什么是詩歌的語言?富于詩意就是詩歌的語言嗎?
按中國古典詩歌的要求,就不是這樣簡單,必須符合一定的句式才行。且不說近體詩的平仄句式,起碼也得符合四言或三、五、七言的標準吧。按西洋詩的要求,一般也得符合一定的句式。現代的中國人卻以為詩歌語言和散文語言沒有什么區別,似乎只要分了行,就是詩。這是一種嚴重的誤解。
我們看看西方不同語種的互譯,就容易明白了。在西方,注意的重點一般并不是自由詩的翻譯,而是格律詩的翻譯。這種翻譯首先注意的是傳達原作的詩歌形式,同時又要盡量傳達詞句的意思,這就很難了,就要舍得下力氣才行了。
二
這里不妨舉個例子來說明。
以下是普希金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的第七章
第三節:
Или,не радуясь возврату
Погибших осеиью листов,
Мы помним горькую утрату,
Внимая новый шум лесов;
Или с природой оживленной
Слиждаем думою смущенной
Мы увядаиье наших лет,
Которым возрождеиья нет?
быть может, и мысли нам приходит
средь поэтического сна
ииая, старая весиа
и в трепет сердце нам приводит
мечтой о дальной стороне,
о чудной ночи, о луне...
我的譯文是:
也許,當葉片重返枝頭,我們未必會歡欣鼓舞,聽著重又喧響的林濤,
還在為落葉的飄零而痛苦;看到大自然生機蓬勃,
我們也許會心情困惑——聯想到我們凋謝的華年:匆匆流逝啊,不見回還!也許在充滿詩意的夢中,我們會夢見另一個春日,夢見那逝去的春光和往事,這春夢該會讓心兒顫抖——想起了千里迢迢的遠方,
美好的夜色,奇妙的月光……
下面我們看看它的英文譯文吧。我選的這個格律體的譯文,是有名的叢書版本,質量想必是會把關的。我在這里只想強調,它是極為重視原作詩歌形式的傳達。
下面是牛津世界經典叢書版,譯者是James E.Falen:
Orsaddened by the re-emergenceOf leaves that perished in the fall,
We heed the rustling wood’s resurgence,As bitter losses we recall;
Ordo we mark with lamentationHow nature’s lively renovation
Compares with our own fading youth,
For which no spring will come, in truth?
Perhaps in thought we reassemble,Within a dream to which we cling,Some other and more ancient spring,Thatsets the aching heart atrembleWith visions of some distant place,
A magic night, the moon’s emblace....
《奧涅金》這首長詩采用的是十四行詩體,是由許多十四行詩組成的。十四行詩并不是像我們有些朋友所想象的那樣,寫滿十四行,就叫十四行詩。所謂十四行詩,只不過是中國人給的一個譯名。它是有許多嚴格要求的。這種詩體有意大利體(彼特拉克體)和英國體(伊麗莎白體或莎士比亞體)兩種形式,表現于押韻位置的不同。普希金在它們的基礎上又作了改造,形成所謂“普希金詩節”。具體說,它采用的是“輕重格”,也就是說,從重音音節和非重音音節的安排來看,詩歌語句是按“輕重 輕重……”的方式組織起來的。它的詩行節奏是每行4個“節奏單位”(在這種“音節-重音詩體”中叫“音步”),就是說每行有4個“輕重”。不過有些詩行可以多一個非重音音節。這樣,詩行就可以有兩種模式:
1)輕重輕重輕重 輕重
2)輕重輕重輕重 輕重 輕
它的韻式(按十四個詩行排列)是:ABABCCDDEFFEGG
也就是說,前4行采用“交韻”,接著4行采用“隨韻”(也就是兩個“對句”),接著4行采用“抱韻”,最后兩行是“對句”。其實,最后6行也可以認為一個整體,看作“交韻”和“隨韻”的復合物。普希金開創的這種十四行詩形式是非常富于創新意識的,也非常難寫。翻譯這種詩體,當然也有很大的難度。
這個英文譯本,完成了傳達原作詩歌形式的任務。至于詞句的傳達,就各有千秋了。一般說,在西方人看來,詩歌形式的傳達是主要的,詞句的傳達是次要的,因為傳達了詩歌形式,譯文才能被承認為詩,才能被承認為原作的譯文。自然,我手頭就有不注重傳達原作詩歌形式的譯本,但這種譯法在西方并不被重視。
說到我自己的譯文,只能說是在詩歌形式方面大體上完成了任務。譯文每行4個節奏單位,保持了原貌。韻腳則由西洋詩的“復韻”改成了“單韻”(采用這種改變,屬于我個人的學術觀點)。最后6行也是這樣,第9行和第12行彼此不再押韻。
三
就我多年的體會來說,這樣譯詩,真是一種“帶鐐之舞”。可是詩人們既然樂此不疲,我們譯者也應該陪著他們。為了什么?不過是為讀者服務罷了。在當前的條件下,這樣譯,可以說是自討苦吃,是一種傻子干的事兒。做的是力圖精益求精的“匠人”工作,可是社會輿論卻不那么給力,常見的是被忽視。而作品的譯文永遠“沒有最好、只有更好”。隨著語言的發展變化,譯文會要不斷更新。因此每個譯者都應該有被超越的思想準備。
有些批評在談到文學性時,似乎認為用了某個詞語就不如另一個詞語更有文學性,甚至拿押韻的字詞來和別的譯文比較。這讓我想起有些老師教小朋友寫作文,首先就說要多用“好詞”。有些詞兒似乎都很普通,可又總是離不開它們。到底什么詞兒才是好詞?其實有個比方:
好藥不在于值錢,而在于對癥;好詞不在于漂亮,而在于合用。
而格律詩的翻譯首先就需要符合一定的格律形式,否則譯出的就不是詩,至少不是原作那樣的格律詩,這一點卻常常被人忘掉了。
而且,前后意思的連貫,語句口氣的輕重,等等之類,就都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比如我譯的《奧涅金》,第一章第一節的第一行是“我那位最講規矩的伯父啊——”,這里為什么要加一個“啊”字?因為我想模擬主人公自言自語的口氣。做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但譯者主觀上是動了腦子的,而這些小地方卻最容易被忽視。所以評論者值得慎重。
至于聲音的美感,那就更是一言難盡了。
即使是在學術領域,名人也是各有各的擅長。長于自由詩的未必長于格律詩,長于現代主義的未必長于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長于創作的未必長于翻譯。評論如果總是跟不上,就不利于詩歌翻譯這個行當的建設。而隨大流的評論雖然當時不容易遇到阻力,卻也不能為評論者建立長久的學術威望。
光說翻譯的“信”(即準確性),就不是那么容易的,對譯者和評論者都是這樣。我開始譯詩的時候曾經有過昏了頭的教訓,以后就相當謹慎了,并且糾正了不少誤譯。這并非我的外文水平多么高,而是我幾乎每個最普通的單詞都查查詞典,也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這也就是說,如果不懂原作的語種,沒有讀過原文,也沒有研究該譯文的準確性,評論者就沒有對譯文發言的條件,不論是褒還是貶。而如果沒有中國詩歌的素養,恐怕對詩歌譯本的質量也沒有多少發言權。
應該承認,在當前的條件下,詩歌譯文的準確性和藝術性都有待提高。拿準確性來說,就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我這么說并沒有夸張。如果回想一下西方人翻譯中國古典詩歌犯了多少錯誤,就會同意這個說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