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推開了新世界的門
今年9月,舒淇執導的首部電影《女孩》,先是入圍第82屆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完成世界首映,接著又讓她拿下第30屆釜山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舒淇從影30年,塑造過眾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如今以一張漂亮的成績單,實現了從演員到導演的身份轉變。該片于近日在國內院線公映,作為一部以舒淇的私人視角,看向家庭暴力、代際創傷、女性成長的作者電影,《女孩》既有敏銳細膩的鏡頭語匯,又有成熟克制的觀點表達。
有舒淇淡淡的影子
舒淇在采訪中提到,《女孩》的創作,源于恩師侯孝賢十幾年前建議她做導演,她在侯孝賢持續的鼓勵與啟發下,決定從最為本真的生命體驗出發,講述自己的故事。
原名林立慧的舒淇,1976年出生于中國臺灣省新北市一個充滿暴力的貧困家庭。童年時,酗酒的父親喝醉后,即使她正在床上睡覺,也會抓著她的頭發,把她丟向墻;母親會在她的老師和同學面前,掌摑她。因為父母的暴力對待,她經常躲進衣柜尋求庇護。13歲,她開始打工。15歲,她離家出走,獨自闖蕩。
據舒淇介紹,她12年前完成的劇本初稿,完全依照自身的成長經歷寫就,但根據最后一稿的劇本拍成的電影里,女孩林小麗身上,她自己的影子已經很淡了。比如在原生家庭層面,舒淇有個弟弟,因為想更純粹地探討家庭暴力對于孩子的傷害與影響,不想再多出“重男輕女”的觀念議題,她把弟弟“變成”了妹妹。而故事的背景,也改為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末的基隆,彼時基隆正處于經濟與觀念的轉型期。
影片中,父親每天都是喝得爛醉才回家,經常家暴母親阿娟。母親默默忍受,但又會把怒火發泄到小麗身上。在家庭暴力中成長的她,肩負著照顧妹妹、幫母親做家務等責任,時常感到孤獨、壓抑、迷惘。遇到性格開朗的轉校生李莉莉后,她才逐漸意識到生活還有別的可能。
而電影展現的,并非小麗個人的不幸,還有母親阿娟的悲劇,兩代女性有著相似的經歷與創傷。但小麗最終走向了母親的反面,成為了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是因為時代的改變為她創造了條件。
代際創傷的傳遞者與接收者
阿娟與小麗是代際創傷的傳遞者與接收者。影片講述小麗的成長故事時,以閃回鏡頭交代了阿娟的過往。和小麗差不多大時,阿娟因犯下令家族蒙羞的過錯,被父親剝奪了繼續上學的權利、趕出家門,父親告誡她以后不許再回家,但要把掙的錢寄回來。
阿娟遇到后來的丈夫后,本以為遇到了對的人,人生又有了希望,但兩人結婚后,那件令父親覺得丟臉的事,也成了丈夫心里的疙瘩。丈夫對她的態度急轉直下,動不動便對她拳打腳踢。因為丈夫酗酒、工作懈怠、收入不高,阿娟除了在發廊打工外,還要靠做手工來補貼家用,而她在發廊時而還會被男顧客騷擾。
雖然發廊老板娘給阿娟講過身邊有女人離婚、重新追求幸福的例子,但阿娟的女性意識并沒因此覺醒,而是在夫權的壓迫下苦悶地活著,并將痛苦轉嫁到小麗身上。發現錢包里的錢少了,她就認定是小麗偷的,張口就罵;小麗忘記帶飯盒,她把飯盒送到學校,將小麗叫到教室門外,上來就是一巴掌,隨后惡語相向,讓女兒的老師和同學震驚不已。但阿娟傷害小麗,不代表她就不愛小麗。小女兒吵著要吃煎蛋時,她也會問小麗要不要;小麗離家出走,她也會大街小巷去找,找到半夜才沮喪地放棄。阿娟不知道怎么愛自己,也就更不知道怎么愛女兒。
莉莉作為從美國回來的轉學生,性格爽朗、手頭富裕,她帶小麗體驗了化妝、穿時髦衣服、翹課去私人影院看電影、與陌生男孩騎車兜風等“不一樣”的生活,讓小麗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但就像舒淇所說,莉莉未必真的存在,那可能只是小麗內心渴望的投射,是小麗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但無論如何,莉莉的出現讓小麗的生活突破了家與學校的兩點一線,讓她走向了更為廣闊的世界。隨著物理空間的擴展,小麗封閉的精神世界也出現了裂縫,并且越來越大。
面對渴望逃離這個家的小麗,阿娟在午夜狠心地將其推出了家門,讓她去找親戚一起生活。她之所以這樣做,并非是要讓被家人拋棄的命運在女兒身上重演,而是想讓女兒擁有更美好的未來。她相信只有離開,小麗才有改寫命運的可能。
創痛無法被簡單撫平
舒淇雖是首次做導演,卻用嫻熟凝練的手法,既寫實又夢幻的鏡頭,渲染出時代氛圍,出色地完成了故事的講述。
父親摩托車車尾掛著鐘楚紅的海報,電視里上演著蔡琴的節目,發廊里播放著蘇芮的《跟著感覺走》……這些昔日的流行元素表明彼時新世界的大門已經被打開,女性可以勇敢地表達自己;然而建筑、街巷的陳舊質感,又似乎在說舊世界的大門也尚未關閉,與傳統父權、夫權伴生的暴力陰霾仍在。
影片雖然沒有直接表現父親對小麗施暴,但父親回來時摩托車的轟鳴聲、上樓時的腳步聲、開鐵門時的哐當聲,都會讓小麗膽戰心驚。每每聽到,她會立刻放下手頭的事,躲進衣柜藏好,可還是禁不住想象父親的手變成了蜘蛛網,扼殺了自己。
好在,影片在用超現實畫面表現小麗的內心恐懼之外,也用關于云、貓、樹、鴿子等的空鏡,以及致敬侯孝賢電影的畫面(比如私人影院播放《童年往事》、《紅氣球之旅》中的紅氣球從妹妹書包中飛出、小麗與妹妹在《千禧曼波》中的曼波橋上行走等),展示出生活的美好。班里按老師要求給小麗買牛奶、拿面包的男孩,那幾個帶她和莉莉去兜風、在河邊拼命逗她們笑的男孩,似乎也與其父親是兩種人。但這種“美好”,更多屬于精神層面,幾乎不涉及現實。
影片結尾意味深長。長大后的小麗,回家看望已經老去的母親,家中除了多出亡父的牌位,幾乎沒有變化。從這里走出去的小麗,變成了她想成為的人,但留在這里的母親,仍然過著過去的日子。在母親的嘮叨中,我們了解到沒有出場的妹妹,似乎在走母親的老路。母親與妹妹的生活依舊拮據,那臺家中的老舊電視機即使壞了,她們也不舍得扔掉。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了,但不是所有女性都想進去,都能進去。
回家探望的過程中,小麗沒有為父親上香,也沒有與母親擁抱,她和母親的交流仿若兩個陌生人間的寒暄。她已有勇氣直面過去,但并不打算與過去和解。這大概才是從家庭暴力的陰影中走出的孩子,長大后再與親人相見時的真實狀態吧。大哭一番后對過去釋懷的場景,生活中也許有,但認為父母造成的創痛無法被簡單撫平的舒淇,拍的是她想拍的電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