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小說《春寒》中的廣東抗戰史
1941年,夏衍在香港《華商報》工作時,寫出了一部反映日軍入侵前后,廣東社會與政治生活狀況的長篇小說《春寒》。雖說是小說,也是基于真實史事的藝術創作,是一部寫得很真實的作品,可以作為歷史來讀。
《春寒》寫的是一群文化人在廣東參加抗日救亡運動的故事。全書以女主角——上海淪陷后從江浙遷徙到廣東的21歲女生吳佩蘭的“札記”“書信”為引子,寫了她在廣州(1937年底至1938年10月廣州淪陷)、粵西(三水、四會,從廣州淪陷至1939年春)和粵北(韶關、翁源,1939年夏至1940年春)三個地方的漂泊、流亡、參加抗日救亡運動、橫遭頑固派打壓直至最后被逼秘密出走的坎坷經歷。交叉穿插于全書的,有三條主線:一是國土淪喪的慘象和流亡之路的艱辛;二是烽火歲月中青年男女的愛戀與憂傷;三是書生報國的熱忱和橫遭打壓的悲憤。小說人名雖然出于虛擬,但書中出現的地理環境、自然風貌、部隊番號、團體名稱(如“文抗會”“動委會”“戰工隊”“抗先”等)及許多事件是真實的;書中所寫國破家亡、難民蔽野的種種慘象,更是真實的。
當時的廣州被稱為全國抗日救亡運動的中心,或曰抗戰文化中心,大批文化名人、知識精英及抗日救亡青年云集。《春寒》的主人公吳佩蘭,就是上海淪陷后絡繹南來的“外江佬”人流當中的一位,其身份是“海關同人戲劇團體”的演員。她是作者塑造的形象,但她的身上有真實人物的影子在焉。吳佩蘭周圍的人物:徐璞,28歲,戰前從日本回國的政經系學生,來粵后參加“國難教育社”,后為戰區政治部秘書;蔡潔,“上海文藝界新進有望的作家”,25歲左右,來粵后任政治部少校科員;蕭琛,40歲上下,戰前“一心研究民俗學”,來粵后任“文抗會”(文化界抗日救亡協會)常務理事,“動委會”(戰區民眾動員委員會)干部;黃子瑜,著名國立大學教授,拋棄教職,參加抗日救亡運動,是“動委會”的干部。這幾位小說中的人物,也有當時在粵抗日救亡工作者的影子,約莫可以看到尚仲衣、石辟瀾、鐘敬文、孫大光、黃新波、司馬文森等等真實人物的身影。總體來看,《春寒》是一部熔鑄了大時代風云,拾掇、集中了在粵許多抗日文化人士,包括作者本人的親歷、遭際、見聞及思想情感,并將相關素材加以提煉、鋪排而成的長篇小說,是一部有著厚重的歷史感、寫實感的現實主義作品。
《春寒》最具震憾力的筆墨,是關于南國名城——廣州淪陷的敘述,這完全是因為夏衍親身經歷了這一浩劫。
從日軍在大亞灣登陸(1938年10月12日)至廣州陷落(10月21日),前后不足10天。這些日子,夏衍是在廣州度過的,他目睹了廣州淪陷的全過程。10月19日,日軍入城只有兩天時,夏衍在給香港朋友的信中寫道:“對于戰事任何機關都守口如瓶地不發表一點消息,而一切公用機關,郵政、電報、銀行,都已經自動地停止工作了,整個廣州象被拋棄了的嬰孩似的,再也沒有人出來過問。‘保衛大廣州’的口號也悄悄地從那些忙著搬家眷的人們嘴里咽下去了。”這天晚上,廣州“文抗會”還照常開著紀念魯迅逝世兩周年的會議。第二天(20日),增城失守。夏衍在向四戰區“動委會”秘書長鐘天心、省黨部書記長諶小岑求證這一消息時,鐘天心堅決予以否認,他說:“這是不會有的事情。”不少人都把日軍即將入侵的消息當作是“謠言”。然而,21日下午2時,日軍即進入廣州。夏衍說:這是“一個難以忘卻的日子”。
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源泉。夏衍的這段親歷,為他在《春寒》中寫名城廣州的陷落積累了厚重的素材。《春寒》的第三、第四兩節,用老到、沉郁的文學之筆,將和平、繁榮的南國大都市在戰爭驟然降臨時社會與人心的震蕩,衍繹而成一篇悽愴的故事。10月12日這一天,羊城的大街小巷生意興隆,一派繁華熱鬧的光景,廣州各家報紙對日軍登陸無只字報導,只有很少人從香港方面獲得了這一消息,但是也認為日軍的行動只不過是“騷擾”而已,不必過慮。至13日,東江重鎮惠州陷落,接著就是博羅、增城告急,廣州市民這才開始驚覺,才意識到戰爭這個惡魔已經來到了白云山下、珠水之濱。當局一開始仍然宣稱“至少可以打半年”,跟著就閉口不言了,不說要守,也不說不要守,不說危險,也不說安全。而省、市政府各種機關,則悄悄地、神速到使人感嘆地撤退了。小說以冷峭的筆調寫道:
……軍事當局不發表一行真實的戰事消息。渾沌,驚慌,揣測,一方面是大言壯語的宣傳,他方面是張惶失措的奔告。新聞饑饉就是流言蜚語的溫床,“保衛大廣東”的精神戰線,已經在新聞這一角開始無聲地崩毀了。膽怯的倉皇逃走,膽大的變了顢頇。10月下旬的太陽還像盛夏一般的熱,廣州變成了混亂沸騰的坩堝。
在小說中,徐璞、蕭琛、黃子瑜這幾位身為政治部、“動委會”的干部,都是日軍兵臨城下的不知情者。當善于串門的洪燕卿從小道方面獲知當局已經決定“放棄廣州”的消息時,徐璞等人還不相信這是真的,吳佩蘭則更加是懵然不知情。吳佩蘭南漂廣州已經將近一年,她是一位十分單純的女生,每日的時光不是在排練、演出(她是《血灑晴空》一戲中的主演),就是掂記著困在淪陷區的母親,或是思念著從另一路流亡到江漢之濱的男友T,對東江戰況,她實在知之不多。原來準備10月15日舉行的聯合公演,因惠州失守而宣告延期。這時,傳來了武漢“吃緊”的消息,吳佩蘭因為掛記著T,想趁演出延期之空檔離開廣州,北上到T的身邊去。團體主持人卻不同意她走,要她“國而忘家”留在廣州,參加“保衛大廣東”,吳佩蘭當然只有服從。然而沒隔多少天,“保衛大廣東”的口號一下子變成了“放棄廣州”,此前要她“國而忘家”那個團體,匆匆宣布解散,同事各奔西東。徐璞、蔡潔等幾位朋友也因一時聯系不上她而緊急撤走了。諾大的一座城市,只剩下比她更加年輕、更為幼稚的楊曼珍陪伴。吳佩蘭茫茫無助,只有與小楊相擁而泣。此情此景,是廣州市民在戰爭降臨時悲慘遭遇的寫照。
吳佩蘭對廣州是有感情的。從淪陷的家鄉流亡到廣州時,她的感覺就如作家司馬文森在《尚仲衣教授》一文中所說:來到了“祖國自由土地”上。廣州真的會放棄嗎?幾十萬慓悍的南國健兒呢?號稱經營了兩年的“國防工事”呢?許多人都不相信革命策源地、千百萬華僑牽念著的故鄉——廣州,真的就這樣給拋棄了,吳佩蘭也不相信。又有人傳言,在南潯線打了大勝仗的廣東軍隊,已經星夜南下,趕回來保衛鄉邦。許多人都盼望著,吳佩蘭也這樣盼望著。然而,這一切全都成了空話,曾歷經過流亡之苦的“外江佬”吳佩蘭又要走上流亡之路。
吳佩蘭、楊曼珍的流亡之路走的是西線,從廣州黃沙渡過珠江,徒步經三水、蘆包、蔣岸、貓坑到達四會。這些地名并非出于虛擬。當年廣州市民“走日本”,許多人走的就是西線,如廣東青年抗日先鋒隊(“抗先”)部分隊員,就是一路往西走,輾轉而到達四會的。中山大學遷移時,部分師生走的也是這條路。中大歷史系教師董家遵于途中聽聞廣州淪陷,悲而賦詩:“華南忽報胡茄音,千里河山數日沉。痛惜市廛成火海,那堪旅次聽離琴。官軍未有丈夫勇,客舍空余赤子心。存稿存書同罹難,夜闌秉燭獨狂吟。”難民如蟻,慘象滿目。哭爹喊娘、啼饑號寒的人群擁塞于途。
小說用了許多筆墨書寫吳佩蘭、楊曼珍流亡道上的辛酸遭際。讀這一大段文字,有如讀兩千多年以前屈原的《哀郢》。吳佩蘭、楊曼珍身受的苦楚,她們一路上的所遇、所見、所聞和所感,難道不也是屈子筆下之“民離散而相失”“去故鄉而就遠”“心嬋媛而傷懷”“心絓結而不解”“去終古之所居”“憂與愁其相接”……嗎?《哀郢》,是大詩人屈原哀故都之捐棄、宗社之丘墟、人民之離散,《春寒》這大段描寫,處處有《哀郢》之筆意。這是作家哀廣州之淪陷、感于南國名城丟失而作的悲歌。
小說中關于男女情愛的描寫,是與漫天烽火糾纏、交織在一起的。在“走飛機”“走日本”的艱難時日里,吳佩蘭無時不思念著她的遠在江漢之濱的男友T。愛戀,“春風一般吹軟了他們心靈”;戰火中的愛戀,更多了些焚心煮骨的相思與焦慮。吳佩蘭很珍重她的這一份戀情,越是戰情緊急,她就越加想到T的身邊去,要與T共度艱危。為此,當兄長、導師般的徐璞向她表示愛意時,她婉拒了。然而,戰爭造成的生離死別是損磨男女情愛的一把利器。無論多么情真意切,遭遇了戰火,情愛,往往就如一粒塵埃,隨時就會被毀滅。逃難到四會后,吳佩蘭得知華中重鎮武漢在廣州淪陷后不幾天也淪陷了,T杳無音訊,不知下落。過了很久,好不容易同遷徙至渝的T恢復聯系,而T卻告訴她:他已經與一位在流亡途中長久陪伴著的女生阿芳同居了。戰爭吞噬了廣州和武漢,也吞噬了吳佩蘭的愛情。這一凄美的故事,是以拾掇吳佩蘭的書信、札記的形式表述的,淡淡憂傷,幽腸百結。雖然是作家的虛構之筆,卻寫得很真實,令人倍感凄愴。
在小說中,徐璞、蔡潔、蕭琛、黃子瑜和吳佩蘭等是一群文化人,亦即所謂書生。國難當頭,他們投身于抗戰洪流,愿以自己的知識作為一技之長報效祖國。從實際情況看,廣州淪陷前,抗日救亡運動開展較為正常;廣州淪陷后的一段時間內,當局為振奮軍心、振作部隊,也對文化人到軍隊中開展政治工作采取開放的態度。但是,1939年后情況發生了變化。國民黨將其政策的重點從對外轉向對內,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方針,掀起了反共高潮。這一股逆流很快波及廣東,抗日政治工作被曲解,救亡工作者遭受迫害。小說第七節,越來越郁悶的氣氛,揭示了國難深重之時文化人遭遇的另一重厄運:他們的報國熱忱受到頑固派打壓,只能再一次走上流亡之路。這是小說的另一條主線。
停留四會期間,吳佩蘭大病了一場,在顛沛流離與失戀痛苦之中掙扎。但她沒有倒下,病愈后參加了“動委會”的工作,到抗日軍隊中從事旨在鼓舞軍心、振作部隊的演出。他們這一群人將家仇國恨化作工作熱情,腳踏實地,埋頭苦干。但是陰風卻不時吹來,暗潮涌動。通常的情況是,誰的工作越努力、作風越深入、成績越明顯,誰就越受到猜忌,越會被看作是另類人物。抗日軍隊需要他們,官兵們歡迎他們,但是越是這樣,他們就越受到懷疑,蔡潔、蕭琛、徐璞、黃子瑜、吳佩蘭等概莫能外,他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
隨之,以集訓為由,“動委會”及所屬團隊被調往粵北韶關。韶關,當時是廣東戰時省會。當反共頑固派興風作浪時,韶關這座風光秀美、一時人才匯集的粵北中心城市,卻不是正直文化人有所作為之地,而是讓他們無法立足的傷心之城。小說寫道:擁有數千名“曾經替國家出過力的青年”的團體——“動委會”被宣布解散;青年作家蔡潔因為不愿遵照頑固分子的意旨寫“紀念四一二清黨”文告秘密出逃;民俗學者蕭琛面對種種壓迫,“決定放棄無益的掙扎”,離開韶關到桂林去當學術雜志編輯;老教授黃子瑜是一位極為謹慎、穩妥、經驗老到、倍受青年人愛戴的長者,僅因過去參加的學術團體主要負責人跑到“那邊”(新四軍)去了,他也成了“問題人物”,在韶關快站不住腳了;蔡潔、蕭琛這一群人中的中心人物,本來“抱了在泥沼里打滾”的徐璞,因為在他的住所查出了違禁書籍和油印品,突然遭到了拘捕;小說的主角吳佩蘭因不愿做“政工隊員不能做的事”頂撞了省黨部“高主委”,身陷危境,寢室被查抄,只是因為抗日軍人鐘副旅長的大力營救才逃出虎口,離開了韶關。
以上的情節并不是小說憑空虛構的,在實際生活中,因所謂政治問題而遭受排斥、打壓的情況,可謂屢見不鮮,舉不勝舉。1939年夏,第四戰區政治部第三組組長尚仲衣(中山大學教授)因政治傾向問題突然被宣布免職。遭受同樣待遇的還有石辟瀾、孫大光等,此為粵北政治氣候落葉知秋的先兆。總部設于韶關的廣東“抗先”是廣東著名的青年抗日團體,因懷疑被中共利用,竟屢受頑固派壓制,干部被逮捕,各級隊部被解散。1940年初,東江華僑回鄉服務團有20多名隊員被逮捕,押解到韶關,關禁于芙蓉山下的監獄之中,如此等等。小說所寫,有許多真人真事的影子。
1940的春天,廣東戰時省會韶關的政治氣候是春寒料峭。小說取名《春寒》,蘊意在此。
《春寒》是一部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是作家基于歷史真實從事的創作,包括情節鋪排、形象塑造、遣詞造句等等,是以藝術手段再現歷史。這與史家的追求有相通之處,其共同點就是——追求真實。
清代史家章學誠說:“六經皆史”。近人陳寅恪說“詩詞皆史”。陳先生并創辟以詩證史,以史釋詩之學。我們是否可以推而論之,對小說與歷史的關系作一番探討呢?小說與歷史應當是有關系的,包括那些看似純然出自作家的想象,與歷史似無關連的魔幻、科幻小說,都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都可以看作是某種社會生活在作家頭腦中的反映,只不過是間接、曲折、隱晦的反映罷了,其他作品更不必談矣。將小說當作歷史讀,是許多歷史工作者的經驗之談。從小說認識歷史,以歷史解讀小說,或者也是歷史研究的一個路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