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你的炊事員
炊事員和廚師干的活兒,基本上沒有區別,大致屬于同一工種。我個人更喜歡炊事員這個稱呼,這可能和我在高原當兵,對缺氧條件下做出熟飯的炊事員頗多敬意有關;若把稱呼改成廚師,由衷的愛戴就沒那么濃厚了。“炊事班長”叫著多親切啊,一叫“廚師長”,讓人狼吞虎咽吃大鍋飯的時候,胃容易抽搐、緊張。
再進一步探尋緣由,可能因為“炊”這個字,是用“火”做偏旁。爐火熊熊燃燒,靠近時使人感到溫暖,定睛看去,更有閃轉騰挪、烈火烹油的氣勢。
炊事員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我們這輩子認識的第一位炊事員,就是媽媽啊,最初的食物,來自她提供的潔白乳汁。那時的我們,無牽無掛地仰著頭,把無限依戀和信任,舉向媽媽的面龐。這位炊事員不斷給孱弱生命提供延續和成長的動力,伴著懵懂,我們刻骨銘心地記住了那哺喂的人。
等我們開始吃輔食時,就有了更多炊事員,基本上都是親人。之后,我們走出家庭,在無數炊事員的煙火接力中,慢慢長大。所以,和炊事員的關系,是人世間最重要的伙伴關系之一,如果到了徹底不需要炊事員的地步,大抵生命的形勢已至危如累卵的關頭。
無數炊事員中,誰跟隨的時間最久?答案是我們自己。自愿或非自愿的,我們最終會成為自己的炊事員,這是一個人獨立的基本標志物。我總執拗地認為,無論你的家世何等顯赫,你的財力如何豐饒,你的人脈多么充盈,都不應逃避“炊事員”這個身份。人生在世,這門手藝一定別忘了修煉,而且越早修煉成功越好。技術不必精尖,家常便飯即可;味道不求驚艷,能夠果腹就行。只要不過分“偏科”,涵蓋基本的營養素,哪怕口味奇葩、嗜酸嗜辣,都合格。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對炊事了無興趣,也請硬著頭皮學三五招式,以備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將自家胃腸填飽。這門手藝不是為了取悅別人,也不是有何深謀遠慮,僅僅是為掌握一項愛自己的本領,給多舛的人生添一份扎扎實實的安全感而已。在挑選人生伴侶的時候,不妨弱弱問一句:您是否具備一點點當炊事員的本領?
中國有句古話:“民以食為天。”早先,我以為這句話主要是指如何把五谷從地里種出來,糧袋子要掌握在誰手中。如今,城里人早就不認識種糧種菜的農人了,那些農人的面龐,被鋼鐵機械和塑料薄膜的炫目反光,涂抹成一團模糊。我們知趣地放棄了認識他們的好奇心。至于平素吃的食物,來源地也變得越發復雜,比如桌上那條魚,很可能是從大西洋游過來的;盤中不起眼的蘋果,竟然從南半球跨越赤道,萬里跋涉;炒菜用的油,亦不知是哪片原野的大豆,轉沒轉基因?口中咀嚼的米飯,據稱是正宗的五常大米。我看過相關報道,說遍地都是五常大米,其產量超過當地產量若干倍。由此一邊吃飯,一邊腹誹:誰知這些米粒,究竟來自“幾常”?餐桌雖小,卻連接幾大洲幾大洋,這種情況下,想認識你口中食物的生產者,真是想多了啊。
于是,退而求其次,徒勞地堅守最后的防線——認識你的炊事員。就像早年間膽戰心驚吃河豚,請制作者當面先咽一口,以證明無毒。
可你越來越沒條件認識炊事員了。
那些味道高度統一、制作時間不詳的主食與菜品,耀武揚威地蠶食著我們的鍋碗瓢盆,步履輕快,所向披靡。也許食譜的制訂者早已不在人間,我們卻像遵循遺囑般,按照他們制訂的食譜,吃著先急速冷凍、后用微波爐加熱再端上桌的一道道菜。
以前聽說相濡以沫的伴侶,會在歲月的打磨下,漸漸生出奇妙的“夫妻相”。學過醫的我瞎琢磨,很可能因為“一人掌勺,全家共享”,夫妻經年累月咀嚼同樣的主食與菜品,面部的口周肌肉和舌頭的攪拌幅度都高度同步,好像一支天天練習齊步走的隊伍。食物猶如一把溫柔刀,精雕細刻出相似的面部輪廓,讓夫妻越長越像了。
不免杞人憂天——那位高高在上、我們不認識的萬能廚師統一調配出來的菜,日復一日、頓復一頓占據餐桌,未來的某一天,我會不會在遠方看到和我異曲同工的面龐?抑或滿大街的人,都生出夫妻相?
隨著科技進步,農人與土地、炊事員與煙火氣,漸漸稀薄;從種子到盤子,太多寶貴的聯系已然磨損。唯有成為自己的炊事員,尚可留存。希望這個炊事員不離不棄,猶如貼身軟甲,伴你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