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聲綠:烏尤庵說詩》:烏尤山下松聲綠
烏尤庵先生治古典詩學,于陶詩、清詩用功尤深。學術之余,以性靈之筆作詩歌評論,從《詩經》里的東山說到馬一浮筆下的烏尤山,講漢樂府時引出聶魯達,講陶淵明時想到歌德與羅素,古今中西,奔來筆底,洋洋灑灑,尤見性情。這些文章散見于諸多報刊,不少還被收入年度精選,精彩程度是經過讀者認證了的。片玉碎金,如今集為一編,再加整飭,便是我們眼前的這本《松聲綠:烏尤庵說詩》。
說詩如只知文義,便看不出詩的好處來。像“帶月荷鋤歸”“夕露沾我衣”,是田園耕作歸途之景。但這不過是知道字面意思,不算領會這句詩的好處。要能從月色之美、夜露之苦中,讀出塵俗日遠、苦樂相生的悠長意味,從尋常字面讀出言外之意與背后的人,才算把詩讀懂、讀活,體會到吟詠的滋味。可見意義是復雜的,在“文義”背后,還有“意思”,正如朱熹所說,“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表里二層,交互為用,才能使人感情投注,并發現詩中活動的情志。這活動的情志,是詩人修養的體現,也是讀者欣賞的趣味。然而,從“文義”到“意思”的跨越最為艱難,詩又是最經濟的語言,“曉得文義”已是不易,“識得意思好處”,要再難些。這時候,就需要高明的說詩人,亹亹不厭,層層揭起,為我們講出詩的意思好處。若說詩之人本身就是詩人,能用詩人之眼觀物,將詩中所蘊經驗,還原為我們皆可感知的當下生命情境,那么古典詩歌便不再僅是鑒賞的對象,而更是一種理解世界、安頓自我的鮮活方法,生活也將因詩的組織,與情思的操練,獲得更多美的享受。捧讀《松聲綠》,我們正邂逅這樣一位同路人。
以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來說,人人都知這是一篇好文章,但烏尤庵先生更看重其中呈現出的“生命獲得解悟之后感到大自在”的心靈自由,和一個“擁有清醒而堅定的精神自我”而能“擁抱孤獨的人”。全文遂從淵明一人的歸途指南,成為更多人的人生指南。而且這指南絕無呆板的說教,是詩的語言寫就的,有的只是想象中歸途的風景,和瀟灑出塵的人生志趣。串講全文時,烏尤庵先生也呈現了一種如詩的意譯,如“茅屋之內,稚子的歡笑聲漂浮在杯中酒上,湛湛蕩漾,使人不飲自醉。庭院之中,暮色如潮水,在青松與黃菊之上洶涌”。笑聲漂浮在酒杯,以形寫聲,倒不出奇,“暮色如潮水洶涌”,卻是意領神會后蹈空而來的補筆,原文字面并無,言外不妨有此境界。精妙的想象,源自敏銳的感覺,感覺來自平情的想望,來自與古人處同一境界后的欣賞。當這些錯綜的感覺凝定為形象的語言,詩人的情志,與說詩人的修養,便有了吹噓生命的活力,都呈現在讀者眼前。庭院中洶涌的暮色,為心緒賦予形象,非具詩心者不能為。這讓人想到海涅的《宣告》,暮色朦朧地走近,潮水變得狂暴,岸邊觀看的我,心緒也如大海一樣吞吐不定,這是膨脹的活力,背后也有深沉的憂愁,與淵明此刻復雜的喜悅形異神似,都是以盛大的宇宙生機,承載豐厚的生命情調。淵明與烏尤庵因如潮的暮色而交匯,這潮水又讓我們召喚出海涅,可以說,以詩心映照詩心,進而激起更多人的詩心,感發的波瀾層層蕩開,又如千燈相續,交光錯影,詩意的重重無盡,與生命的生生不息,此刻昭晰。
同樣精妙的,還有落實在精細的字詞辨析上的詩心與方法論自覺。《歸去來兮辭》中,“孤松”是淵明心靈的象征、自我的化身。百感盈懷時,“撫孤松而盤桓”,便是迷途之人一朝歸來后流連光景、身心合一的寫照。而在《飲酒》其八的東園,也有一株小松,詩意從“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化出,借小松寫自我的秉性不移。其中有一處異文,是“提壺掛寒柯”,還是“提壺撫寒柯”呢? 烏尤庵先生對此有精彩辨析。從訓詁詞義說,“撫”是用力按壓,而“寒柯”即“寒枝”,是不好用力按壓的。“如作‘撫寒柯’,詩人便成了去公園晨練的老大爺。還是把酒壺掛到寒枝上比較合宜”。從文學表達的效果而言,小松能被野草遮蔽,高度正好可以掛上酒壺,將最愛的酒托付給小松,人和樹便生出互動的親密感,生動活潑之余,“最見詩人細微的樂趣”。雖然這樂趣不免有些孤獨,但這孤獨與之后的“遠望時復為”勾連,自然引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的沉思。而從字句辨析出發,烏尤庵先生指出,“詩歌的校勘不能簡單校對文字,更要求校勘者不忽略訓詁,且具有詩心,否則必然理解不到詩人的深心,而魯莽從事”。這是方法論的啟示,在書中評析杜詩名物,討論杜詩注釋等多篇文章中得到印證,相信也是烏尤庵先生整理清人別集、清代詩話時的甘苦之言。這些思考,共同揭示了一種完整的讀詩之道:在倚重詩人心靈的同時,不忘領會對生活的觀察——既能與古人身世感通共情,也應有映照萬象的廣度,最終折返并照亮自身的體驗。當訓詁、典故與現實及詩心打成一片,詩與人融匯通達,始可言風人之旨,臻契會之妙境。
而在展演這套讀詩之道,帶領我們欣賞詩歌、向內安放自我的同時,烏尤庵先生更示范了如何“把詩歌作為方法”,用詩的情調與智慧來審視我們自己的現代生活,與“附近”建立更有彈性的聯結。“附近”是借自人類學家的意念,意指充滿多樣性與韌性的流動的地方,是能激發創新與思考的生活空間。概念總有些抽象,但在烏尤庵先生這里,“附近”具體地體現為家鄉小小的烏尤山,山上的亭臺,山下的江水,山崖水線邊蜂巢一樣的篙眼,以及家鄉的才子,才子的曲劇,還有門前疏疏繁繁的扁豆花,窗臺上新鮮可愛的馬齒莧。在這里,詩不是逃避現實的空中樓閣,而是組織生活、理解生活的鮮活框架。被杜甫罵作小人的馬齒莧,得到烏尤庵先生的翻案,跳出君子小人截然二分的區判,正視了苦與酸的人生本味。這正是一種在“附近”重建洞察、聯結個體的嘗試。被侮辱與被蔑視的也都有春天,也要活出元氣淋漓的樣子。草猶如此,何況人呢? 詩的經驗化為具體的洞察,在形象感發中混融古今,我們得以用詩的方式,更從容地接納現實,接納涵括了崇高與平凡、悲喜相雜的現實。最后所附數十則囈語,不衫不履,體近詩話,又如《枕草子》般家常言語,見出學識,也見出風度,更見出切實的生活因詩思的融入而更清雅。若問詩思何在,“詩思在、烏尤山下”,書齋里的玄想,由此得江山之助,浸潤在具體的風土之中。序言尾聲宕開一筆,拈出山下的翻砂紅糖涼糕,名物雖微,眷眷鄉情卻油然紙上。聽起來像“烏有先生”“子虛子”的烏尤庵先生,在古典詩學的精深世界之外,又顯露出扎根于“附近”,鮮活可親的本來面目,而不是“不知何許人”的神秘人了。至于他的性情面貌與詩學宗趣究竟如何,言人人殊,不妨取書一觀,風檐展卷,文字可親,精誠交通,自可尋得我們自己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