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學集成”總序
在中國,從源遠流長的方志編纂,到清儒大規模輯存鄉邦文獻,再到上世紀90年代各省蔚然成風的地方文獻整理與刊行,具有學科意味的地方性知識建構,終于逐漸成型。在此過程中,“地方上的”學問、思想與情懷,日漸顯示其內涵與意義。若兼及對象、方法與境界,這四個互相關聯但又不盡相同的關鍵詞——“地方”“民間”“鄉土”“邊緣”,對于一向高高在上的主流/中心/整體的論述策略,隱約構成某種強有力的挑戰。
從事人文中國研究,除了縱向的學科劃分,如文學、史學、哲學、宗教、藝術、人類學、社會學等,還有橫向的都市研究(比如“上海學”“北京學”)與地域研究。后者中,已發展成為世界性學問、擁有一大批專業人士的,當屬藏學、敦煌學、吐魯番學,這三大顯學起步早,視野寬,資料豐富,學術積累深厚。至于第二梯隊,目前還在開疆辟土,有很大發展空間,我首先推選的是潮學、徽學、客家學。
有趣的是,這“三大潛力股”都發軔于上世紀90年代。此前也有若干專門論述,但由淺入深、由小及大,逐步建設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學術領域,這需要某個機緣。這里的標志性事件是:1992年9月,香港中文大學舉辦首屆“國際客家學研討會”;1993年12月,在香港中文大學召開的“首屆潮州學國際研討會”上,饒宗頤教授發表了著名的《潮州學在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性——何以要建立“潮州學”》;同年年底,饒先生及諸多專家商定,將“潮州學”簡稱為“潮學”。同樣是1993年,安徽黃山市舉辦全國首屆徽學學術討論會暨黃山建設研討會,第二年推出“首屆國際徽學學術討論會”。與敦煌學由外而內的發展路徑不同,這三大潛力股的形成,明顯得益于中國的改革開放,雖有一定程度的國際合作,但大陸學者起主導作用,且得到當地政府的鼎力支持。
所謂“潮學”,主要以潮汕本地民眾以及全球潮人的歷史與現狀為研究對象,涵蓋地理、方言、經濟、文化、宗教、民俗等,乃牽涉面甚廣的綜合性學科。若從1993年饒宗頤教授首舉義旗算起,至今已過去32載。中國人喜歡說“三十而立”,因眾多專家學者的共襄盛舉,加上“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如今的“潮學”已初具規模,在學界也有一定的影響力。暨南大學潮州文化研究院順應此學術潮流,邀請二十位專家通力合作,編纂了十卷本的“潮學集成”(商務印書館2025年出版)。
從學術史立場,精心選擇晚清以降國內外有關潮學的研究成果,分歷史、方言、思想、民俗、文學、戲曲、美術、教育、文獻、海外潮人等十個專題,各自單獨成書,由久負盛名的商務印書館一次性推出,這既是一種知識積累,也是一種學術表彰,更是一種精神標桿。此舉的目的是正本清源、揚清激濁,影響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潮學研究的學風與方向。
這項工作,起始于2022年3月25日——在當天暨大潮州文化研究院討論年度工作計劃及經費預算的會議上,我建議編纂“潮學集成”。獲得初步響應后,我用半個月時間擬就“潮學集成”編纂計劃,并廣泛征求師友及出版方意見。6月8日,暨大潮州文化研究院正式立項,由我擔任編委會主任,林倫倫、黃挺、程國賦擔任編委會副主任,并陸續敲定了各卷的主編人選?;I備工作進展十分順利,于是,6月21日,暨大潮州文化研究院召開各卷主編視頻會議,詳細介紹工作計劃及編纂體例,得到積極的反饋。
我們的目標是,通過學術史總結,確立潮學研究的學術/精神標桿,為后來者指引方向。這就要求“潮學集成”必須將巨大的信息量、準確的歷史描述,以及獨立的學術判斷,三者有機地融合在一起。這樣一來,對各卷主編的資格、能力及志趣提出很高的要求。有鑒于此,我們拒絕時下盛行的申請制,而是采用邀請制——敬請若干學有專長的朋友共同參與。
最初的設想其實很簡單,只有以下這幾條:第一,每卷30萬字,包含一篇萬字左右的導言,站在學術史角度,總結此領域的發展線索及現狀;第二,特別注意鉤沉早期文章,即便論述粗疏或表達不規范,只要真有見地,或曾推動學術發展,便值得收錄;第三,兼及海外及港臺學者的研究業績;第四,名家好文章很多,但考慮到代表性,每冊中同一作者論文原則上不超過兩篇;第五,重要論述牽涉不同領域,初選時各自為戰,而后再統一協調,互相趨避。第六,選錄標準是曾在學術史上留下痕跡,除了完整論文,也可以是著作摘錄,甚至殘篇斷簡。
而后兩年半時間里,我們不斷完善編輯思路。除了個別溝通,解決一個個具體難題,全體編委集中深入討論的是以下這兩次:2023年9月7日召開的“潮學集成”編纂討論會,再次商討“潮學集成”的編纂宗旨、工作目標與技術要領,各分卷主編介紹編纂進度及面臨的困難,出版方則詳細分解編輯要求。2024年9月29日召開的“潮學集成”統稿會,就篇目確定、導言審讀、體例統一,以及聯系版權、交稿時間等,做了明確規定。
拿到陸續交來的文稿,閱讀各卷選目及導言,說實話,我相當欣慰。這十卷“潮學集成”,包括陳春聲、劉正剛主編的“歷史卷”,林倫倫、陳曉錦主編的“方言卷”,陳少明、陳椰主編的“思想卷”,黃挺、陳賢武主編的“民俗卷”,吳承學、黃景忠主編的“文學卷”,吳國欽、梁衛群主編的“戲曲卷”,王璜生、李偉銘主編的“美術卷”,陳平原、林曉照主編的“教育卷”,周少川、陳廣恩主編的“文獻卷”,以及張應龍、李志賢主編的“海外潮人卷”??梢哉f一卷在手,百年潮學的規模、進路及境界,基本盡入眼中。
“集成”共收錄論文346篇,涉及作者近300人。受制于研究的歷史及現狀,各卷論文水平不太一致,有的比較成熟(比如歷史、思想、方言、民俗、海外潮人這五卷),有的則相對稚嫩或松散。至于收文的時段以及評價的標準,取決于各卷主編的立場與眼光——為什么如此劃界,甄選標準何在,導言怎么撰寫,我等雖參與討論,最終還是由每卷主編自行定奪。有大體,而無定體,允許伸縮,不強求一律,我以為是主持大套叢書應遵循的原則。
最后說一句略帶廣告意味的自我評價:十篇導言,固然代表十卷主編的學術立場;合起來,何嘗不是一部言簡意賅的“潮學”學術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