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歲,她的生命始終豐盈
第一次拜訪張柔武先生,是因為我對張謇飲食文化的研究執念——她是那時張家后代中唯一見過張謇的人。推開那扇門,102歲的老人正穿著自己織的毛衣,背挺得筆直,一如年輕時在國立音專練琴的模樣。聽見聲響,她抬起頭,眼角的紋路里盛滿了一個世紀的溫柔:“是來問爺爺家宴的事?坐下說。”
她的人生,本是一幅錦繡畫卷:1919年生于濠南別業,祖父是狀元張謇,父親是“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孝若,母親是曾掩護地下黨的名臣之女。小時候在博物苑識花木,“女兒樓”里聽祖父講“教育興邦”,父親說“唯有上進者可繼祖業”——這些教養如種子,在她生命里悄悄生根發芽。
命運卻給這株溫室里的花澆上了風雨。1935年她剛考入杭州國立音專,父親突遭不測;次年赴東京學鋼琴,盧溝橋的炮火擊碎了留學夢,濠南別業也被日軍占據。妹妹張聰武十六歲犧牲在抗日戰場,姐姐張非武棄學從軍,而她留在上海,用歌聲控訴暴行,編《婦女界》傳遞抗爭的星火,即便目睹負責人被暗殺,也未曾退卻。“那時不怕嗎?”我曾問她。她說:“怕,但不能退——這是張家的本分。”
往后的歲月也多風雨。1952年她回到南通任教音樂,將父母的“曼特林”鋼琴搬進教室;“文革”十年,她被批斗、掃廁所、勞改,親眼見證祖輩的墓園被毀。穿著舊旗袍清洗公廁,蹬著舊皮鞋在田間勞作,右手還傷殘了一指。“最難的時候怎么熬?”我握緊茶杯問。她抬眼,目光里沒有怨恨,只有溫潤的光:“勞動能強身,干活時記得把腰挺直。”這份從容,是她面對苦難的姿態——不說委屈,只把磨難當作生活的調味。她常說:“人這一生總會遇到難事,怕沒用,扛過去就好。”
我們的交往,多圍繞著“吃”展開。她的飲食之道,藏著樸素的長壽智慧。從不挑食,魚肉蔬果、粗糧細糧都嘗,但恪守“少食多餐,適可而止”。因牙齒不好,她用專用小剪刀把菜剪碎,慢慢咀嚼。想起祖父張謇的養生理念,她也偏愛清淡飲食,多用南通本地的新鮮食材。這份克制,讓她百歲之齡仍腸胃康健。她記得八歲時祖父家宴的每道工序:海門的蛋餃和羊肉要紅燒,做糯米圓子不能全用糯米粉,要加三分大米粉才有嚼勁。我按她的口述做菜送去,她會捻起一小塊細品,然后說:“料酒要用陳年的白蒲黃酒,三年以上的,你這瓶還新了些。”
她的生活從無“潦草”二字:看電視時手上總繞著毛線,自己的衣裳幾乎都是親手織的,邊織邊構思文章;即便臥病在床,也會在心里默記歌詞,舍不得讓光陰虛度。“腦子越用越靈,手腳越動越活”,這是她的信條。101歲時,她在大生碼頭彈奏鋼琴,指尖起落不見遲滯;103歲親臨張謇特展,條理清晰地講述家族往事;期頤之年寫下兩部近四十萬字的著作,一筆一畫工工整整。除了用腦,她也愛動:打長牌時起身走動,與牌友談笑;天好時在院里散步,脊背始終挺直。“腦不停、手不閑”,讓她的身心始終保持著活力。
她的養生里,還有一份“順應自然”的通透。我曾為失眠焦慮,她寬慰我說,自己從五十歲起就靠安眠藥入睡,“吃安眠藥不礙事,多用腦就好——我連八歲的脆餅香都記得”。但她從不賴床,作息極有規律:早睡早起,午間小憩,始終保持著節奏。她的房間里沒有保健品,只有常用的小剪刀、毛線團和書籍,卻靠著這份規律,養出了硬朗的身心。
相熟之后,她講了更多往事:1974年復教后,她奔走滬寧編寫音樂教材,成了“南通音樂教育拓荒者”;改革開放后為蘇臺交流奔波,百歲時發起愛心基金,三十多年春節捐款從未間斷。“為什么總想著做事?”我問。她說:“爺爺講‘實業救國’,爸爸說‘上進’,閑著,就是虧了時光。”這份心懷大愛、樂于奉獻的心境,讓她的生命始終豐盈。
2021年1月,她讓我安排好車,陪102歲的她回海門老家看看。那天她開心得像個孩子。中午在我家品嘗復原的謇公宴,一個多小時始終坐得筆直。飯后合影,我隨意地歪著肩,她卻始終脊背挺直,大笑時自然掩唇,端茶杯時指尖彎成恰到好處的蘭花——鏡頭里,102歲的她如一株歷經風雨依然舒展的蘭,每個角度都是刻進骨子里的優雅。
最后一面是在她摔跤前的深秋,她想讓我帶她去看嗇園和新的南通師范。又說:“你上次的菊糕,多加些糖就更像爺爺家的味道。”我點頭,看見她眼底的光,一如1935年西湖邊練琴的少女,清澈得不染塵埃。她的兒媳楊慧琳后來告訴我:老太太在ICU整整二十二個月,這樣的生命力實在罕見。
11月6日她走后,我翻開她簽名的《瀕濠歲華》。字跡依然工整如初。她用一百零六載人生詮釋,長壽從來不是靠名貴補品或特殊技法,而是心態平和、飲食有度、手腳勤快、心懷大愛。
南通的最后一位名媛走了,但她織過的毛線、講過的家宴、挺過的風雨,還有她踐行的生活之道,早已在我心里立起一座碑,上面寫著:好好過日子,挺直脊背,守著本分,也護著身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