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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8期|傅菲:鄉野明亮
來源:《雨花》2025年第8期 | 傅 菲  2025年11月19日08:11

田塍的愿力

群山呈環抱狀,田畈如腳盆擺放在河邊,盛滿時間與陽光的附著物。譬如稻谷、油菜、玉米、蓖麻、荸薺、綠蒿,譬如蜥蜴、黃鼠狼、金環胡蜂、夜蛾、彩鱊、烏鶇,譬如露水、南風、泥腥、碎雪、炊煙、鳥鳴。田塍是田與田的界線,也是田疇構圖的花線。一針一針穿掇,一塊一塊水田縫織出了時間的圖案。花線有直線也有弧線,因勢賦形,因季賦色。田塍由泥堆壘、夯實,臨水一側則以石塊砌墻。田塍連著田塍便有了田塍路,通往任何方向的田間地頭或村舍。我們在田塍上栽黃豆白玉豆扁豆四季豆豇豆,栽冬瓜黃瓜南瓜田瓜,栽白菜蘿卜菠菜卷心菜,無菜可栽了,就栽風塵仆仆的歸月。

田塍的坡面稱田塝。3月,雨酥酥,飄飄渺渺,大地吸透了暖陽與雨水,苦草、野艾、紫花地丁、牛筋草、野苦荬、毛茛等植物齊刷刷地綠了,有蒼綠,淺綠,青綠,翠綠,油綠,濃綠,墨綠。野花各色,泱泱田水只有天空一種顏色。待有了太陽,村人扛著鋤頭、洋鏟去作田塝。作田塝就是把田塍雜草鏟掉,挖田泥糊在田塝上。田泥必是滲透了水,又不能糊爛,帶有黏性。爛泥糊在田塝會往下淌,板結不了。鄉人說,爛泥糊不上墻。爛泥軟塌塌,沒有精氣神的人就是爛泥。鏟田塝,是我很喜歡干的活。鋤頭挨著田塍邊往下剝泥塊,草根或矮灌根連同泥塊一起剝下來。這些根須,我踩進稀爛的田泥,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草叢有時還留著上一年的鳥窩,鳥窩小小如布袋,草絲編織,巢室落下幾片雜色小羽毛。

田塝剝了雜草、矮灌,變得光溜溜,密密麻麻的洞孔便露了出來。淺洞居住著蚯蚓。深洞干燥,洞壁光滑,折一根草莖伸進去,輕輕往里戳,一只渾身短絨毛的昆蟲跑出來,褐棕色,頭上兩根觸須輕輕顫動,前足粗短,后足細長,口器夸張地張開。這就是螻蛄。螻蛄最喜歡在溫暖潮濕的田塝棲息,以前足掘土打洞,委身于黑咕隆咚的石縫或泥洞,尤喜稻禾、稗、玉米、狗尾巴草、針茅等禾本科植物為食,也吃其他雜草。螻蛄是植食性不完全變態昆蟲,發育過程歷經卵、若蟲、成蟲三個階段,無蛹羽化。在南方,螻蛄是鳴叫最早的昆蟲之一。2021-2024年期間,我做過四年記錄,3月4日—11日,螻蛄就開始鳴叫了,足足比蟋蟀鳴叫提前了半個多月。蟋蟀的叫聲是“兮兮兮”,婉轉悅耳。螻蛄的叫聲是這樣的:啯啯啯嗯兒啯啯啯嗯兒啯啯啯嗯兒。

這叫聲沙啞、聒噪,很刺耳。螻蛄一直叫,從白晝叫到天黑,從天黑叫到天明。天越黑,螻蛄叫得越洪亮。其實,螻蛄不會叫。螻蛄前翅如鋸條,有齒狀橫脊,與后翅的翅緣摩擦,產生高頻率聲波。人耳在白天很難捕捉到螻蛄聲,在夜靜的田野,螻蛄聲此起彼伏,聲聲入耳,如夜蟬四起。捕螻蛄的人在夜深時去田畈,在田塍上罩一盞白熾燈,破鍋架在一個瓦缽上,天亮了去收瓦缽。昆蟲具有趨光的特性,見了光,螻蛄從洞穴鉆出來,爬上鍋,掉入瓦缽。

螻蛄以前足掘土,開挖“隧道”,疏松了土質,植物根須吸收養分更充足,猶如仙人天助,因此螻蛄被稱作仙姑。螻蛄是一味治水腫、毒瘡的藥。鄉人捕螻蛄并非為了制藥,而是喂雞鴨。多吃螻蛄的雞鴨,下雙黃蛋。孩童時,我也捉螻蛄,不是為了喂雞鴨,而是制作漂流瓶。空酒瓶灌四分之一深的(半干半濕)黑泥,塞兩只螻蛄進去,塞緊瓶蓋,放進河里,隨水漂流。據說,螻蛄可以在瓶子里生活三年,還會繁殖出很多小螻蛄。在河里漂流三年,漂流瓶會漂到哪里去呢?

這是孩童的玩法。孩童的夢想是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自己也不知道的他鄉,但終究無法去,就寄情于一個瓶子與一條河流了。

其實,菜地、河灘、湖邊也有螻蛄,但沒有田塍的螻蛄多。一條十余米長的田塝剝下來,螻蛄洞不少于百十個。鏟田塝的人會抱一只鴨子去田里,螻蛄跑出來,被鴨子刷進了嘴里。

孩童放了晚學,也抱一只鴨子去刷食。鴨是白番鴨,通體羽毛白如初雪,腳與腳蹼棕黃,鼻端黑色。它刷蝌蚪,刷昆蟲,刷泥鰍和蚰蜒,刷在地面打盹的小鳥。孩童則在田塍上奔跑。田塍帶有潮氣,松軟,百草之香盈溢。一條田塍與另一條田塍銜接,接口通常有一個出水口,呈洼斗狀。水在叮叮咚咚叫。田塍因有人行走,有了僅容一雙腳的路,遂稱田塍路。田塍路是世界上最窄的路,也是世界上最長的路。田塍路彎來繞去,無數次折疊,無限延伸,羊腸一樣卷于田疇的腹腔。田疇就是一個非常廣袤的世界,唯雙腳丈量的世界。孩童奔跑是一種嘗試,一種在田野解放肉身的嘗試。

禾苗漣漣,瓜豆也長了。紅腳秧雞被南風捎來。這是初夏的某日傍晚,紅腳秧雞散遍了田野,“咕呃咕呃”的叫聲羞赧,有一種雨露的味道。咕呃咕呃,同音翻譯過來就是苦惡苦惡。紅腳秧雞也因此被稱作紅腳苦惡鳥。其實,它的叫聲輕快、短促且熱烈。雄秧雞在禾壟信步閑走,身子長長高高,無意間搖動了禾苗。它邊走邊叫,不時地從禾壟中探出腦袋,露出灰綠色的額頂。它在求偶。它一直叫,直至暮色完全降臨,天地之間一片黑魆魆,透出天空灰白的底色。

有了配偶,紅腳秧雞成雙成對在田塝上營巢,銜來枯葉、干枝條,擇草叢而居。它們彼此忠誠,彼此恩愛,度過漫長的夏季。我們去趕稻花(人工干預花粉交配)的時候,走在田塍上,一腳踏在草叢又縮回了腳,繞路下田,多半是草叢有紅腳秧雞在孵卵。親鳥匍匐在巢室,紋絲不動,眼巴巴看著抬起來的腳板,它也不會驚慌失措。它不是不害怕,而是出自母愛的天性。即使暴雨來臨,親鳥張開了翅膀,罩住了巢室,不容雨水淋濕溫熱的鳥蛋。我們應該相信,愛是一種天賦,秉持了隱忍和自我犧牲。這是生命最偉大的繼業和遂愿。

事實上,有許多體型較小的鳥類喜歡在田塍營巢。田塍有高高的瓜架、草叢、矮灌,普通縫葉鶯、中華攀雀、蘆葦鶯、暗綠繡眼鳥、長尾山雀等鳥類,常年在田塍安營扎寨。在多芒草的田塝,環頸雉(野雞)也是一窩窩地下稻田吃食。

田鼠在潮濕的田塝打洞,一窩一窩地繁殖。繁殖了一年,田鼠棄用了鼠洞,去了另一條田塝打洞。狡兔三窟,狡鼠也是三窟。廢棄了的鼠洞被翠鳥發現,當作了“廂房”。在大茅山北麓,我就發現過筑在田塝上的翠鳥窩。幼稚的小翠鳥通身無毛,眼部黑乎乎,脖子長長,肉紅紅,胖乎乎。當我們深入去了解(觀察)野外世界,會發現自然世界沒有一樣東西是會被浪費的,哪怕是一個小洞穴、一小滴露水、一粒小野果,都會被無限地合理利用。養育與被養育,共生與共用,是萬物有序循環的法則之一。如果我們對自然世界知之甚少,我們的一生就會有很大缺憾,索然無趣。

一眼就可以望到邊際的田疇,稻田如攤餅,攤在饒北河邊。一座野墳上冒出一棵百年老樟樹,顯得突兀、高大。2023年6月26日,我去田野,遇上暴雨,進亭子避雨。亭子是木結構的,有四根磚砌的方柱,頂上蓋土瓦,與機耕道相通,供勞作的鄉人休憩和避雨。暴雨被大風裹挾,掃蕩了盆地。老樟樹被風卷作一團,有一根粗壯的枝椏被風折斷。樹在不停地搖擺,如巨浪中的船。船拋錨了,卻并沒有被掀翻,也沒有被撕裂,只是不停地顛簸。稻禾被風壓出了浪紋,劇烈洶涌。

這座野墳塌了墳頭,看起來像個小土包,但墓碑還在。田塍包住了野墳。一只鳥,也許是烏鶇(愛吃樟樹籽)排出了鳥糞,落下了一粒沒有被消化的樟樹籽,落在野墳,長出了一棵香樟樹。一棵曠野中的樹,每年所遭遇的暴雨狂風有無數次。樹并沒有被連根拔起。樹扎根太深,根須鉆入了泥層深處。這是一棵樟樹的生命淵源。凡生命必有淵源,也必有淵藪。

暴雨歇了,有人來到田野釣黃鱔。釣鱔人背一個小魚簍,手握一根圓箍狀的釣竿,在有石縫的地方,將釣竿伸進石縫輕輕地來回抽動,一伸一縮誘惑鱔魚。田塍下的石縫,是鱔魚隱身之處。

田野格外清新,空氣被水分子填滿。云雀滴溜溜地鳴叫,從空中滑過,如白日流星。雨后,魚活躍,蛙活躍,鳥也活躍。它們忘乎所以,對清新的空氣充滿了貪婪。紅腳秧雞的叫聲,在稻禾的抖動中顫顫而起。它們多自由自在。我心生自卑,身在原野,卻囚于現實世界的牢籠。

我爸在溪頭種了南瓜,瓜架撐在田塍,如一副鏤空雕橫屏。我去摘黃南瓜,煮南瓜粥。黃南瓜有五個,瓜架上三個,地面上兩個。地面上那個溝紋青色的黃南瓜,不知被什么動物咬了一個洞,洞比鵝蛋還大。我蹲下去看洞內,見一只刺猬在吃瓜瓤。我很少見到刺猬,田野也不常見刺猬。刺猬是猬科動物,渾身長刺(變異的體毛),遂稱刺猬。刺猬以無脊椎動物為食,也吃蜥蜴、小蛇、蛙等小型有脊椎動物及鳥蛋和瓜果,畏光(視覺很弱),夜行性覓食,以足掘土筑巢。它縮在南瓜里面,聳起刺毛。我摘了瓜架上的南瓜,便不再理會刺猬了。

剝空了肉瓤的南瓜,過了半個月就被曬干了。刺猬在南瓜里面生育了三只小刺猬。南瓜成了刺猬的陶然居。小刺猬背部覆蓋了一層白毛似的小刺,腹部空溜溜,肉淺紅色。我對我媽說,田塍有一個南瓜,刺猬在里面生了一窩仔,就別去摘南瓜了,等過了霜降再去收瓜。又過了一個月,小刺猬長得像個山毛櫸的栗殼了。

一瓜架的南瓜最終也沒收,有的被鳥啄爛了,有的被田鼠啃了。還好有一窩小刺猬長大了。

霜降后,稻子被收割了,田野變得明朗、干瘦、樸素。有了秋霜,田野反倒翠青了許多,青草絨毛一樣貼在泥上。田塍上的瓜架剩下一個毛竹架子,瓜藤枯死。金盞菊在嚴霜之下,開出了花。花金色,淳樸。也有白花,細膩且柔美,那是冬菊。野蜂在采最后一季的花蜜。野蜂纖纖細腰,嗡嗡嗡,細聲細語。

田疇終于空闊,大地始終展露返璞歸真的樣子。我們看見的田野,既屬于物質世界,也屬于精神世界。兩個界面的世界,在田野的扉頁上合二為一。色彩、質感、觸摸感,通過我們的五官得到了確認。我們理解了返回的世界,安安穩穩地駐足四望。

田塍是返回世界的一種道路。作為我這一代人,都是經過田塍走向外面世界的。田野是我們的序章,也將作為終曲存在。我們四望,發現田塍多么像大地的五線譜,與草木、河汊、飛鳥、昆蟲等音符,譜寫了大地之歌。

因寒霜、大雪、冬雨,田泥又一次板結,田塍更加厚實。鄉人挑石塊去修補倒塌了的田塍,填上泥,用木杵或鋤頭夯實。螻蛄躲進了深洞冬眠,刺猬也藏在無人知曉的深洞冬眠。中華攀雀、長尾縫葉鶯去了河邊的樹林。它們各有所藏,各有所去。黃鼠狼不憐惜鄉人的辛苦,在修復如新的田塍打洞。黃鼠狼的棲息地是不變的,甚至會傳承給下一代。它們還會將洞穴挖出隧道的模樣。鄉人實在沒了辦法,只得灌滿田水,淹沒了洞穴,讓黃鼠狼之家直接塌方。塌方之處長滿了馬塘草,草須之下全是泥鰍。

東風初來,大地返青,老樟樹在曠野之中顯得越發挺拔。雨在樹葉上提高了聲量,沙沙沙。白鷺站在樹冠上,童顏鶴發。白鷺春去秋來,年年如此。走過樹下的人,一部分不知所蹤,一部分下落不明,一部分蹲在墻根下。田塍長出了牛舌草、蒲公英、紫花地丁、野牽牛、旋覆花、婆婆納、一年蓬。花真美,美得令人心痛。

靈妙夜

“當當當嗆,當當當嗆。”周家傳來了小鑼和鈸的敲打聲。重金屬之聲干脆、有力,很有厚重感,入夜之時,擴散到了四野。四野更加空蕩。我從書桌上抬起頭,凝神聽。嘟嘟嘟,滴滴嘟嘟,嗩吶在試吹。大鑼也響了起來,“當、當、當”,聲聲脆。我問我媽:今天是不是周家請人打醮了。我媽說,周家老八死了,昨天上吊死的。

打醮是道家的一種超度活動。村里有老人往生了,入殮當夜會請鄉村樂隊打醮。樂隊一般由七個打擊樂手和弦琴手組成,其中兩人兼任歌手。打醮時,家人靜坐堂屋,默哀、追思。

周家老八今年七十七歲,前幾年住在上饒市相府路,幫兒子帶孩子。孫子讀了初中,不用接送了,老八又回了村里。他翻地種菜,他老婆做手工。做手工,就是做塑料花。他老婆戴一副老花遠鏡,坐在廳堂,組裝塑料花,一天可以賺三十來塊錢。他就去雜貨店小坐。雜貨店是村里唯一聚人的地方,說是聚人,其實也就是那么七八個留守老人坐在檐下說說話。坐了兩個來小時,就沿著村街散步,各自回家,熱飯吃。

昨天(農歷四月初八),老八老婆做了手工,飯菜上了桌,見老八還沒回家,就去雜貨店喊老八吃飯。雜貨店老板說,八叔早回去了。老八老婆推開屋后的余房(雜貨間),見老八吊在橫梁,雙腳挺得筆直,舌頭伸了出來,臉黑青。她抱住了老八的雙腿,哭喊著:你怎么干這樣的傻事呀。她抱老八上了床,身子還是熱的,脈息了無。

老八有一兒一女,成家后,都在市區買了房,他便覺得自己的生活沒了生機,想找個說話的人都困難。他不會打麻將,在村里便沒了去處。他種了好多菜,又吃不完,大多爛在田里。他是個不大說話的人,年輕時懼內,只管做事,也沒交心的人。村子這么大,卻沒有可去的地方。村里人說,八叔死,是因為患有抑郁癥。

八叔女兒說,老八沒享過一天福,還走得這樣決絕,好好打一場醮,算是告慰。

近五年,村里鮮有嬰兒出生,但每年有七八個老人離世。他們大多是老死,老得走不動路了,站不起來了,臥床,睡夢中離開自己的肉身。樂家有一個老人,子女都遠在外地生活,離世三天了才被鄰居發現。鄰居推開門,發現老人冷在床上,他的花貓坐在床頭,喵喵喵輕叫。

凝神間,鈸擊打得分外激烈,“嗆嗆嗆,嗆嗆嗆”。如大漠被狂風飛卷,滿眼飛沙走石。大鑼被一根棒槌追趕,似馬在河道奔馳,濺起一道道水花。二胡聲響起,馬跑慢了下來。二胡的兩根弦,刮起了陣陣北風,呼呼呼呼。一個沙啞的男中音亮了起來,松濤一樣涌動,嘶啞、寬闊,聽起來,唱歌的人已過了花甲之年,悲涼中帶有慈祥。

我聽了一下,唱詞出自《全真門中科》,譜十四步虛韻。我一下子全神貫注起來。在贛東北北部,打醮非常盛行,多以全真十四步虛韻來唱。我很喜歡虛韻,有一種哼唱曲的漫不經心,氣韻非常凝重,聽起來蒼茫、大氣、仁慈,無悲無喜,從從容容。

歌聲始終有大鑼、小鑼、大鈸、小鈸、二胡等樂器的伴奏,一停一頓,節奏輕緩悠揚。我取了竹箸,擊打青瓷(茶葉罐),隨著節奏,輕輕哼起了曲調:啊喔唉啊喔,喔喔啊喔唉。哼了十幾分鐘,我渾身放松了下來。我搖頭晃腦,不時地點頭,以箸頭輕輕點擊青瓷,甚是美妙。嘀嘀嘀,當當當。瓷、瓦、陶,都是可以輕擊演奏的。它們是器物,也是樂器。古人擊缶,以歌以舞。缶就是瓦器,缸、罇、罐、罍,小口大腹,盛酒汲水。先秦李斯在《諫逐客書》中說:“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此時,我乃山中老村夫,無犀象之器,無玉石之器,無青銅之器,有龍泉青瓷,舉箸擊之,實乃自樂。

夜未深,街巷已無人,也無喧鬧之聲,只聽得那個男中音唱:

砂燈朗朗照幽關,

岱岳羅豐盡稀漢。

……

妙嚴宮長樂界救苦天尊。

唵啞吽,吽啞唎,吽吽吽。

這是《全真程金科》第十曲,聲調有些高亢,如黃鐘高懸。

說來奇怪,打醮一開始,我就沉靜凝神起來,山野明朗且清澈無量。世界是立體的,伸手可觸摸。那個周家老八雖已往生,但我不難過。生命是珍貴的,包括了生,也包括了死。如何生,是每一個人面臨的僵局。死打破了屬于自己的僵局。他必須打破自己的僵局,于是選擇了輕生。他活到了七十七歲,他活夠了,他忍受夠了。他用一根繩索解開了謎底。

村里有一個叫春的中年男人,常年在廣東新會務工,有一段時間,他常流鼻血。返鄉,他去上饒市人民醫院檢查,查出肺癌。住院半年多,醫生告訴他,可以回家了,不用治療了。他家人接他回家,他死死拉住病床,哀求道:讓我繼續住下去吧。他瘦骨如柴,眼眶像個窟窿。回到家第三天,春便病逝了。哀求的眼神,絕望的語氣,讓他家人無法釋懷。

一個人要打破自己的僵局多么難。有時,僵局就是死局。聽《門中科》《程金科》,我就想到了春。他戴著黑色毛線帽,蓋了整個頭部,露出一雙眼睛、兩個鼻孔,佝僂著身子,從我家門前走過。他才五十八歲。他住院時,他兒媳婦剛剛懷孕。他沒看到孫子落地就急匆匆走了。他有遺恨。

弦月掛窗。一個女中音唱了起來:

云舉已降,鶴駕來臨。

齋事初陳,虔當奉行。

……

托化仙鄉,同賴善功。

證無上道,一切信禮。

嗓音清脆,忽而上揚,忽而平滑。我聽不出這些打醮的樂師來自哪個鄉鎮。聽聲音帶有望仙鄉口音,后鼻音比較重,前鼻音比較短。問了我媽,七個樂師果然是望仙人。

在戲曲表演中,鈸是被忽視或說不被重視的樂器,只是一種可有可無(陪襯)的雜器。打醮中,鈸是主樂器之一,具有領銜的作用,尤其是大鈸。鈸是一種打擊樂器,兩片圓銅葉,中間鼓起半球形,中間有洞孔,穿綢布或繩子用以握持。鈸是純銅樂器,也稱銅鈸,以擊打或摩擦發聲,又稱镲。銅片作盤狀,故稱銅盤。大鈸的兩片銅葉相擊,發出厚重、悠遠的銅聲,“嗆—”,銅葉相摩擦,發出清澈純粹的銅聲,“嚓—”,小鈸的兩片銅葉相擊則發出“哐—”的聲音。

嗆嚓。哐嚓。嗆嗆嚓。哐哐嚓。大鈸開響,其他樂師就得進入狀態了。大鈸停了,其他器樂也將停。打醮時,大鈸是起始符,也是休止符。他們一直在打醮,我一直在聽。重金屬之聲,聲蓋四野。

凌晨1:25,打醮歇了。樂聲潮水般退去,裸露出大地的原聲。月如彎刀,插在蒼穹的峭壁上。草鸮在山岡叫:吁—。啼叫聲上揚,平滑,又上揚,哨音般尖銳。在深更半夜,啼叫聲如鬼哭。3—6月正是草鸮的繁殖季,它們忙于求偶、產卵、孵卵。草鸮在夜間發出求偶聲,夜暮之后便不停歇地叫,一直叫到凌晨三點多。柚子花初開,草鸮就來到了山岡,夜夜啼鳴。

窗下有腳步聲,混亂、有序。我開了窗戶,見七個人背著物什走出巷子。他們邊走邊說話。他們是打醮的樂師,六男一女。女人說:這些時間熬夜太多了,天天打醮。一個男人說:這條巷子太窄了,陰暗,還好有月光。走在最前頭的男人說:忘了給電瓶車充電。

打醮的樂師是膽量特別好的人。我聽村里的樂師說過,他們在荒郊野嶺走夜路,常常遇見鬼火。鬼火滾動,綠綠的。

他們出了巷子,檐角的月亮晃了晃。窗外是一片田野,灰撲撲翻白。油蛉在當當當叫。我喜歡聽油蛉之聲,柔和,圓潤,嘹亮。

油蛉一生繁殖一次,生命周期一年,雌性油蛉把卵產在草葉或草莖上,經歷五個幼蟲期才羽化成蟲。事實上,驚蟄后,油蛉從土層出來活動,便夜夜振動鼓膜,發出悅耳的鐺鐺聲。它是大地上的賣油郎,挑著貨擔,搖著手上的鈴鐺:鐺鐺鐺。草叢的縫隙是它的大街小巷,草葉是它的屋檐。

凌晨3:15,巷子里亮起了一盞燈籠,有了婦人的哭聲。哭聲很低,是啜泣。我又打開窗戶,見一個戴白帽(喪帽)的中年男人(八叔的兒子)提著一盞燈籠,抱著一幅遺像,走在前面。四個將軍(棺夫)抬著一副木棺跟在中年男人后面,其中一個將軍低喊:最后一程,走得輕便一些。婦人(八叔的老婆)穿著白衣(喪服),被人攙扶著,低低地啜泣。婦人身后跟著七八個人,其中一個人挑著碗盞(祭祀用的酒菜)、一個人扛著一張小四方桌、一個人邊走邊燒草紙,紙灰輕揚。

打醮結束了,往生的人要被抬到村路口過下半夜,擺上碗盞,添上酒菜、果品,作最后的拜祭。一個婦人安慰穿白衣的婦人:今天是個吉日,天作美,沒有下雨。

穿白衣的婦人說:他走得干干凈凈,也沒給我留個話語。他是真不想和我說話,我心痛。

燈籠在巷子消失,星宿忽明忽暗,草鸮也沒了叫聲,油蛉還在鐺鐺鐺叫。暮春之夜,還略有寒意。遠山漸明,青黛中泛起灰白之光,米漿色一樣的光。田野遠闊,溪聲淙淙。草在旺盛地發育。

村子空蕩蕩,死寂。我上床睡覺,可入睡不了。床像船,在一條靜默的河上漂流。河水時而湍急,時而羸弱。耳畔響起了大鈸之聲,“嗆嗆嚓,嗆嗆嚓。”如鐘聲在遠山飄蕩。這是千古不變的箴言。

我莫名悲傷。

撈蝦與摸螺

去撈蝦時,遇見了一個摸螺人。他的腰上綁著一個尼龍網格袋子,褲帶上插著一雙帆布鞋,戴一頂尖頂斗笠。我說:你這個裝扮像個在河里浪蕩的人。他嘿嘿地笑,說,我職業摸螺,天亮就下河。

以摸螺為職業,少有。我說。

饒北河百里長,我是唯一的職業摸螺人。他說。他拉起衣袖抹臉上的蜘蛛絲,又說,摸螺比做保安強多了,自在,收入也不低。

摸螺人姓姜,是姜村人,臉龐黝黑,手臂細長,看起來有六十多歲了。2022年,姜師傅在溪邊民宿做保安,月薪2200元,月休兩天。年辰特殊,民宿關了又開,開了又關,很是折騰人。姜師傅就辭了職,以摸河螺為生。

望仙、樟澗、姜村、溪邊、楓林、鄭坊等饒北河上游村落,有千余家民宿、百余家餐館,菜品原料消耗很大,原料大多來自上饒的批發市場,唯獨缺溪魚和河螺。溪魚禁捕,河螺無人摸,餐館便無溪魚河螺賣。河螺是青螺,肉質鮮美,用辣椒爆炒,是夏季絕佳下酒菜。喝一口啤酒,吮三個青螺,仿佛做了神仙。

青螺殼形橢圓,表面著水苔之色,雜有斑紋,尾部尖錐,有一圈圈螺紋。用老虎鉗夾斷尾部,清水洗凈,配以姜蒜、辣椒、食鹽、老酒大火爆炒,以薄荷或紫蘇、蒜葉絲做作料,湯汁收進了螺肉,即可上鍋。青螺不但鮮美、營養豐富,還祛火。青螺活在清水之中,尤其喜歡在水流湍急處,以藻類、浮游生物和小型無脊椎動物為食。它是濾食動物,吸附在河石或粗砂上,大水來臨,就藏于石縫或砂層。

其實,棲息在饒北河的濾食性有殼動物并不多。河蚌?、河蜆等,已非常鮮見。孩童時,我們去撿河蚌、河蜆,都是用竹筐去裝鮮貨的。一個下午可以撿一筐。河蚌何其多,年年撿也撿不完。其實,河蚌生長較慢,五年齡的河蚌最適合食用,肉質柔軟。河蚌殼有生長線,每一條生長線代表一年齡。五年齡后的河蚌肉質開始硬化,嚼肉如嚼蠟。因河流被硫化物污染,河蚌河蜆滅絕。現在控制了污染源,河流恢復了生機,河蚌仍然不見蹤影。河蚌是通過鳑鲏、彩鱊等魚類,彼此卵寄生才得以孵卵。河里滅絕了鳑鲏、彩鱊,河蚌也就無以繁殖了。

青螺不一樣,繁殖時將卵排出體外,卵在清水中發育,不需要寄生。青螺排一窩卵,就有成百上千個卵,繁殖力驚人。青螺有螺紋線,一條螺紋線代表一個生長周期,六個月長一條螺紋線。

吃青螺必吃新鮮螺,當天摸當天吃。太陽還沒上山,姜師傅就下河了。摸一個早上可以摸十多斤,一斤賣七塊錢。吃了早餐又下河,摸一個上午,摸二十來斤。他從下游往上游摸,摸到姜村上岸,賣給餐館。

我吃了早餐去撈蝦,在渡口正巧遇上姜師傅。他下身穿一條肥短褲,上身穿一件舊舊的棉襯衫,腰上扎一根腰帶,低著頭在找青螺。青螺吸在河石或砂層上,如一個青石粒。他見了青螺,便低下身子摸。他張開五指抹在石塊上,抓下來,一把可以抓三五個。他說,青螺是一窩窩的,摸一窩就有了半斤八兩。我托著一個蝦網,也找青螺。找青螺太難了,苔色螺殼是極好的隱身服。我把石粒當作青螺撿上來,又把青螺當作石粒扔掉。

在水深的地方(齊腰深),他也可以發現青螺。他整個身子泡在水里,露出一個頭,水蓋住了他嘴巴,鼻孔透出水面,他將手伸入河底,摸青螺上來。他抓著青螺,指縫漏出水線。尼龍袋裝著不多的青螺,水一直往下淌。

樓村、董家、陳墩、洲村、楓林、溪邊、樟澗,自下游往上游的二十余華里河段,任何一塊河床,姜師傅都無比熟悉。哪塊草灘有蝦,哪個水潭藏什么魚,哪個石壩下有鱉,他都心里有數。

他往上游摸螺去了,我就在水草里撈蝦。水草即菹草,也叫蝦草,是眼子菜科眼子菜屬的多年生沉水植物,根莖圓柱形,分生出非常多細枝,近基部匍匐地面,節處生細密的須根。細枝散開,在水光中如五角星。水流蕩漾著光,水底成了一個星空,星星閃閃。

小河蝦喜歡藏在菹草叢中。菹草隨水漂動,小河蝦貼著草葉游泳嬉戲。小河蝦是草蝦的一種,個頭小,須密,蝦殼淡青色,晶瑩剔透。小河蝦如水中蜻蜓,迎水飛舞。

我用蝦網抄水草,包住水草,抖網。我抖了七次網,也沒有抖上五只小河蝦,就往上游的河洲走。河洲四邊有許多水草,是鯽魚產卵的地方。河石溜滑,腳踩在石頭上打滑,踉踉蹌蹌地走。兩百來米長的河道,我走了二十多分鐘。我又抄水草,蝦網撲水草,往上拉。小河蝦沒撈到,撈了十幾條鯽魚上來。

又一日上午,我去撈蝦。夏蟬在楓楊樹枝間吱吱叫,天空遠闊。姜師傅說,你去柴壩上游,那里有很多青蝦。不要用抄網撈,用紗網,把網沉到河底罩蝦。

去了柴壩上游,河面寬廣,河水足有三米多深,清澈幽碧,可見大魚潛游。馬塘草遮蔽了岸,青青綠綠。咕咚咕咚,鯉魚躍出水面。柴壩是老水壩,修筑于上個世紀60年代,以松木為樁,堆壘砂石,壩面有五米多高。我沿著河岸走了百余米,查看地形,又扛著抄網回家了。在雜貨間、閣樓、被服間,我翻箱倒柜找東西。我媽問:你找什么東西?

“找夏布。”

“三十多年也沒買過夏布。你找夏布干什么?”

“不干什么,玩。”

在被服間,我翻到了一頂舊蚊帳。這是夏布蚊帳,帳頂還補了一塊白布。我都不記得有過這樣一頂蚊帳。我下了樓,摸了一把柴刀去八步嶺砍水竹。八步嶺溪澗長了非常多水竹,大拇指粗,一丈多長。村人砍水竹編瓜架,扦插四季豆。我砍了六根水竹。

水竹用稻草煻一下,煻出了煙熏色,弓了一根弧形,這是紗網的主竿。六根水竹正好弓出一副紗網的主體結構。剪了舊蚊帳,蒙在竹平面上,用鋼絲扎實。有了紗網,我又做餌料。一碗白米飯,二兩蝦米,半斤油菜餅,混合起來,裝入一個紗袋,縫了線邊,我扛著紗網去柴壩。

夕陽將盡,河面鋪著霞光。六七個孩子在河里游泳,他們從香樟樹上跳入河里,咚咚咚,浮出水淋淋的頭。在一棵柳樹下,我沉下紗網,用繩子把網綁在柳根上作拉繩。水淹沒了紗網,只露出一根弓背竿。我將袋裝餌料沉在紗網里。在柳樹下,我坐了一會兒。水蚊子河螟子非常多,我用手扇它們也扇不走。岸北是一畈稻田,禾苗青青。一個七十多歲的人在拔稗草。太陽落山了,天并不幽暗,蕩漾著白光。農事只有老人在做了。村里沒有一個年輕人,只有十幾個中年人留在村里,也不做農事,要么開民宿,要么跑運輸,即使有閑余時間,也是在麻將桌上。我有些悵然若失,找了一條田埂路往回走。田埂路雜草叢生,開了黃黃的毛茛花。

翌日清晨,天發白,我就去柴壩收網了。電魚人早起,去河里偷偷電魚。每個村都有兩三個電魚人,背一個電瓶,腰上挎一個竹籃,手上握兩根電竿,穿皮褲下河電魚。他們不但電魚,還偷摸放鴨人的河鴨蛋。我早去,是防著電魚人收紗網。

解了拉繩,拉起紗網,沉沉的。拉紗網要先翹起網嘴,免得跑了魚蝦。紗網積水,拉起來有了更大的張力。我輕輕拉,水慢慢漏下去。水在網絡里形成了洼口,魚蝦就蹦跳起來了。拉上了網,我清點了一下,有三條黃顙、三條鯽魚、兩條鳑鲏、五條白鰷,青蝦有二十三只。我放生了魚,把青蝦撈進了水桶。

青蝦是大青蝦,胖乎乎的。我媽很驚訝地說:很多年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青蝦了,摘幾個紅辣椒來清炒,是上好的河鮮了。

我將青蝦養在水池里,蓋上蓋板,去摘紅辣椒。紅辣椒、大蒜、生姜,洗凈了,瀝水晾曬。青蝦撈上來剝殼,與晾曬了的紅辣椒、大蒜、生姜以及粗鹽、山胡椒、老酒,一起塞進石臼,用木杵舂。舂舂舂,爛如稀泥了,便是辣蝦醬。醬陳放三兩日,便可以吃了。煮面、煮餃子、煮面疙瘩,放兩勺醬下去調味,真是鮮美。

我媽不吃辣蝦醬,說:沒有黃豆的醬,都不算好醬。

我又去撈蝦,一網下去,只撈得六只。我養在水池里。水池有了半斤多蝦了,我撈上來,用陳酒、陳醋、醬油、剁椒、芫荽、姜末作料,做醉蝦。吃青蝦,最簡單最滋美的做法就是做醉蝦。蝦肉嬌嫩,蝦腥化鮮。

有一次去撈蝦,見姜師傅癱坐在香樟樹下,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他剛剛被蛇咬了,腳踝針扎一樣痛,兒子騎電瓶車來接他了。我擔心他坐電瓶車會摔下來,就叫了我鄰居送他去鎮醫院。我陪他一起去。醫生處理了傷口,見傷口并沒有腫脹,沒有起皮泡,說,這是無毒蛇咬的,不用怕,坐一個小時觀察一下,沒有腫泡起來就直接回家吧。

夏季,蛇常出沒于河岸。我見過的蛇就有五步蛇、青蛇、百花蛇、烏梢蛇。我十分怕蛇。看到蛇,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我不僅怕蛇,還怕蜥蜴,即使是死物,我也不敢觸摸。

我陪姜師傅回家。他家在姜村大雍頭,從鎮醫院穿過一條老街就到了。他走路一瘸一瘸的。他的房子在小巷里面,有三層,外墻也沒粉刷,廳堂擺著一張八仙桌和一堆紙殼。姜師傅說,他上午摸螺,下午就撿紙殼。他愛人穿著厚厚的睡衣,拄著拐杖,站在門口等他。她的臉有些臃腫,灰暗。姜師傅向她擺擺手,說,你回房間去,別摔著。

姜師傅愛人得了腦梗,有七八年時間了,行動不便,吃飯穿衣都得姜師傅伺候。姜師傅真不容易。

撈了五次蝦,我就不再撈了。蝦在饒北河太珍貴了。讀初中時,數學老師方溫圣是個喜歡講白的人。他說,齊白石在紙扇上畫蝦,贈與友人,友人游西湖,扇面上的蝦跳了出來,游入西湖荷花池。他講得活靈活現,我們聽得入神。他說,齊白石畫的蝦就是我們饒北河的青蝦,有五對蝦須。青蝦以浮游生物、腐殖物為食,壽命一年為限,雄蝦交配后即死亡,與螳螂很相似,雌蝦產卵后即死亡。青蝦殼色為青藍,故名,因棲息于湖沼、河沼,又名沼蝦。

饒北河的水質沒有被污染時,青蝦極其多。我們釣青蝦,取一根蘆葦,去除葦葉,拴一根麻線,在線頭綁一粒飯粒,垂下水,即可釣上青蝦。早上,婦人去河埠洗筲箕,在水中浸一下,夾在篾絲縫隙的飯粒便發脹,蓬松,青蝦嗅到飯香,從水底游出來,來到筲箕吃飯粒。只需半個小時,筲箕就爬滿了青蝦。我們去埠頭洗腳,帶一個竹簍去。竹簍沉入水底,雙腳深入簍口泡腳,泡得皮屑脫落下來,青蝦就鉆入竹簍吃皮屑。泡一個小時腳,收一斤多青蝦。

我們以為青蝦是永遠捕不完的,與砂礫一樣多。但在上個世紀90年代后期,挖掘機取走了河道的細沙,水質被硫化物污染,青蝦與溪蟹一起消失了。柴壩上游因沒有被硫化物污染,很多水生物種逃過一劫,繁衍了下來。河螺適應環境能力強,在饒北河被治理之后,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在所有河道旺盛地繁殖。

5—9月是暑熱季節,每天傍晚,河里有數十人,不分男女,提著鐵桶或竹簍,在楓林河灣摸河螺。偶爾,我也去摸螺。河水漾起夕光,楓楊樹上烏鶇喳喳叫。涼爽的河水沁人心脾。那個被蛇咬了的姜師傅再也沒來摸螺了,不知他又干什么行當去了。我還記得他摸螺時河水淹沒了他腰身,他朝天露出一張臉。

雪落

飛雪伴隨北風。天空是一架大風車,吐出一口口狂風,碎雪便是吹出的糠灰。大風車架在山巔,被一只無形的手搖動,自北向南吹,從高處往下席卷,樹搖動冠枝,野雞躲進了干草垛。雪碎如忍冬花,一絲絲在空氣中結冰,下落時因空氣摩擦,碎成了一粒粒的雪珠。雪珠撒落在瓦屋頂,啷當當作響。它們在瓦壟間滾動,互相撞擊,有的滾落瓦檐,有的擱淺在瓦縫。瓦作了銅質樂器,在冷冬的傍晚,孤獨而激烈地演奏。我坐在廚房,烤著炭火,靜靜地讀約翰·繆爾的自然筆記《加州的群山》。我似乎聽到了約翰·繆爾穿著雪地靴走在雪道上發出的咔嚓聲,松脆、果斷。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多么迷人。他銀白的絡腮胡上還沾著雪冰,松針掛著冰凌。他翻越內華達山,去尋找冰湖。他的帽子又厚又舊,圍巾縫了線頭,他斜叼在嘴角的雪茄始終沒有熄滅。

咔嚓,咔嚓。走在雪地上的腳步聲令我沉迷。一片森林被白雪覆蓋,一個身影被陽光拉長。在我所處的南方,落雪是短暫的,雪也沒不了腳踝。炭火發出猩紅之光,相對于鄉間廚房(約16平方米),紅光很微弱。火星在噼啪炸響。冷冬,我堅持燒木柴。木柴出自遙遠的深山,曬上一個月,抽光了水分,鋸斷木條,劈裂為兩片或四片,碼起柴垛。在洗衣池上方,我修建了一個隔層,用于藏木柴。用土灶做飯時,我爬上隔層,扔數十片木柴下來。

燒土灶既是為了吃上木飯甑蒸飯,也是為了取炭火。炭火取出灶膛,鏟在火熜的土缽里,捂上硬木炭,可以烘暖一天。我爸八十九歲了,我媽八十七歲了,人老就離不開火熜。年年入冬,買上好的木柴和上好的硬炭是我的頭等大事。有了旺旺的炭火,無論雪多大,老人也不畏寒了。

灶膛還有木柴在燒,火苗藏在鍋底下。在廳堂的門角,左邊坐著我爸,右邊坐著我媽。老人相對而坐,如兩尊門神。雪珠從瓦檐滾落下來,滾進了門縫。我媽撿起了一粒,捏了捏,扔進火熜,噗嗤,冒出一縷白汽。我媽說,太容易化了。她嘲笑雪珠。一個活了八十多年的人,是有資格嘲笑雪珠的。

對門鄰居緊閉了大門。狗拴在壓水機把手上。狗蓋了一件破棉襖,臥在門前。雪珠鋪滿了破棉襖。路面發白。風像個醉漢,毫無顧忌地拍打窗玻璃,“當當當”。我媽對我說,還有十三天就過年了,這個冬天有些難熬。我說,難熬也要熬過了。我媽說,榮叔、中蓬老四、彭家華華,都沒熬過去。

確實,有些人熬不過冬,有些物事熬不過冬。小寒后,天格外陰冷,陰了三天,刮起了北風。北風吼了三天,雪就來了。我媽抱著火熜打了一會兒盹,就扶著我爸上床了。我爸靠在床上,不停地咳嗽。我爸愛酒嗜煙。我公(方言:爺爺)愛酒嗜煙。我公在八十四歲戒酒,八十五歲戒煙,八十六歲病故。年過八十,我爸每餐喝半兩酒,每天抽一包煙。他自斟自飲。年衰之境,我爸記憶力極度衰退,我表哥水金來看望他,他也叫不出自己外甥名字。他能牢記的就是鑰匙和煙酒。他離開自己的房間時,必鎖門。今年十一月,我爸不喝酒了。我問,你怎么不喝酒了呢?我爸說,身體受不了。他喝了酒,就回房睡。沒喝酒,也回房睡。睡前,他看半小時央視四套,邊看邊咳嗽。我陪他看,他就對我說:我們要渡過臺灣海峽。

我爸不喝酒了,我心里很難受。他咳了好一會兒,睡著了。雪珠還在瓦壟上滾動。我也回到房間,翻了一會兒書,迷迷糊糊睡去。

天沒全亮我就起床了,打開大門,屋外一片白。雪飄了一夜。

村子冥寂。白色向遠處鋪壓,雪白、暗白、灰白,白色的盡頭是模糊的天際。古城山在天際之下,如兩個大草垛。靈山隱約。村后的山岡在灰白中露出黑色的松樹林。我聽到了推石磨的聲音。做豆腐的鄰居每天在凌晨4:30分起床磨豆子,磨漿煮漿壓豆腐。

巷子還不見人的腳印,也不見狗的腳印。我燒了一壺水,倒了一碗,放在雪上,碗慢慢陷下去。我煮紅薯粥,炒了兩個菜,我爸推開了廚房門,說:好幾年沒下這么大的雪了。

我鏟了院子的雪,堆出一座假山。這時,巷子傳來中年婦人的吆喝聲:油條包麻糍粿,肉包菜包。我買了一根油條包麻糍粿,三塊錢。我爸愛吃。我爸拿著油條包麻糍粿,看了看,又還給我,說:吞不下了,人越老,喉嚨越小。我有些鼻酸。吞咽不了,不是喉嚨小,而是咽縮肌的肌能在衰退。

雪靜靜白茫茫,像一塊巨大的白布緊裹大地。

我剁羊肉,焯水,用甘蔗去羊膻。火爐燒旺了,硬炭紅紅,脫下白白的炭衣。敞口大砂缽架在爐口,缽底墊了一層箬葉,油爆了的羊肉塊沉入料湯,加入半斤生姜、半兩干辣椒、六片陳皮,燜羊肉。一個上午,我坐在廚房,哪兒也沒去。大山雀在石榴樹上嘰嘰喳喳叫。它們苦于無食。

羊肉燜好,已是中午。我給我爸添了一口酒,給自己也添了半杯。我不喝酒。我從沒陪我爸喝過酒。一個愛酒的老爸,到了喝不了酒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陪老爸喝一杯酒是多么重要。我公在世,我爸陪我公喝。我公走了,我爸一個人喝。我爸一個人喝了三十年。以前,我沒有給我爸買過酒。我爸過了七十歲,我才給我爸買酒。我囤了五百多斤酒給我爸喝,他卻喝不了。他舉著杯,象征性地吮口酒,對著我笑,問我:中午的菜是誰燒的?

你猜猜。

這還用猜?肯定是你媽。這個羊肉燒得好,入味了。

我也對著我爸笑,說,那你就多吃。

我媽八十三歲時就燒不了菜了,因為端不了碗。我媽腕部肌無力多年,一碗茶也端不了。我爸忘性大,還一直以為是我媽在燒飯燒菜。我爸也有牢記于心的事,早起第一件事是給我媽燒水、打洗臉水、擠牙膏,晚上最后一件事是給我媽燒水,打洗臉水、洗腳水。

我爸邊吮酒,邊講古。過了八十歲,我爸常常自言自語,自己說自己聽,講到趣味處,他就哈哈大笑。我問他,你笑什么?他擺擺手,說,你不知道的。他又自言自語:生活真難,世界上最難的事是過生活。他的自言自語有些莫名其妙,又讓我瞠目結舌。我媽就嫌他啰嗦、話多。我媽耳聰目明,我爸耳背眼花。他眼花,還看《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他戴著老花鏡,用夾子夾住書頁,邊看邊做筆記。他的筆記很簡單,記錄人名、地點、人物關系。他看了兩頁,又自言自語起來。我媽就坐在廳堂,看著他。我媽怕他走出巷子,到了公路,忘了回家。我爸走得稍遠,離開了村子,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爸有一個專用酒瓶,可以裝三斤酒。我要離開家外出了,就給酒瓶灌滿酒。也許是羊肉合他口味,他又添了一口酒,摸了摸嘴巴,對我說:你下午去田里刨芋頭,晚上吃芋頭。

我午睡了一會兒,扛著鋤頭出門刨芋頭,天又下起了大雪。雪起舞,大朵大朵,羊絨毛一樣。田就在溪頭,很近。我往頭上扣了一頂斗笠。大野迷蒙,北風沒有來。雪罩下來,碎石般四飛。雪加入了雪,雪疊在雪上。山尖在視野里消失。大雪無聲,反反復復給予大地加持。大地感受到了來自天空的力量。山斑鳩縮在樟樹上,無辜地沉默。也許它凍僵了,睜一會兒眼閉一會兒眼。我用鋤頭敲擊一下樟樹,山斑鳩呼嚕嚕飛走了,馱著滿身雪。

雪遮蔽了大地上所有敞開的地方。

雪一直下到掌燈時分。真是多年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了。1980年冬,也就是我十歲那年冬,雪不知下了多長時間,蓋過了我家青石門檻。野雞(環頸雉)凍了兩日,去田里找食吃。我哥帶我去捉野雞,我走進田里,雪吞沒了膝蓋。野雞見人就跑,往茅草叢或草堆鉆,頭和身子鉆進去了,露出長尾巴。抓住尾巴,提出來倒立,野雞乖順了。我們抓了十幾天野雞。老牛難過冬,皮毛稀疏,我養的牛被活活凍死。

我爸吃了晚飯,抱著火熜,又自言自唱了。他唱得不著調:

北風那個吹

雪花那個飄

雪花那個飄飄

年來到

……

我爸掉光了牙齒,滿嘴漏風。看著我爸空空的牙床,我又想起了我公。我公老年時也無牙。他前半生逃荒逃難,后半生忙于耕種,走了太多的路,受了太多的力,臨老了,一雙腿變形,無法走路,在床上躺了兩年。我公愛喝酒,愛吃辣椒和糯米食品,像牛一樣強壯。在床上躺了兩年,我公瘦如干柴。天冷了,我給他焐床。

有人上屋頂筢雪,有人給樟樹打雪,有人給蔬菜扒雪。雪壓了蔬菜,蔬菜會被凍熟。有人抱著稻草去田塍,煻肥腸。我搬出酒缸,往缸里塞雪團。雪水腌鴨蛋,是至好的咸鴨蛋,蛋白鮮嫩細膩,蛋黃酥熟冒油。腌制了鴨蛋的雪水,終年冰寒徹骨,可以敷(清洗)燙傷皮膚。

天晴了兩日,瓦檐有了融雪聲。嘀嗒嘀嗒,以秒針的節奏滴落下來,綿綿不絕。大地明朗了起來,太陽切除了天地的白內障。我握了一根竹棍,去往山上的針葉林。

山并不高,海拔約320米。松樹、杉樹從山巔往下披,如虎紋斑斕。現在,針葉林舉著積云,白白的。積云不再游移,不再被風左右去向,凍結在山坡之上。山路被雪積壓了,我邊劃開雪邊爬山。山不陡峭,坡斜緩,即使滑倒了也無所謂。萁蕨、茅草和矮灌被雪壓住了,看起來像一個個雪棚。松針在滴水,無數的松針在滴水。滴水聲讓我感受到山野巨大的安靜。金基德導演的電影《春夏秋冬又一春》有多處長鏡頭“特寫”融雪,無配樂無臺詞,以自然之聲本色出現。為了聽融雪聲,我多次觀看這部電影。

雨聲,溪聲,風聲,蟲聲,鳥聲,瀑聲,濤聲,我都很安靜地聆聽過,長時間地聆聽過。唯獨森林的融雪聲,我沒有深入其中聆聽。樂中神品,喻之天籟。天籟是圣品,只有深入曠野之中方可聆聽。披著雨披,我就站在針葉林中。“嘀—嗒—嘀—嗒—”,冗長又短促,清脆又明凈。密密匝匝,稀稀疏疏,循著易安的韻腳,循著東坡的韻腳,在時間的河流上放浪。一片針葉就是一葉輕舟。雪白得透明,水在葉尖匯集,形如露珠,滑落而下,針葉彈動,落在樹下的雪層或樹葉上,蕩起了細如夜曲的回聲。

雪是圣潔的,融雪之聲也是圣潔的。我常想,我喜歡去往荒僻的山野,其實是我通過山野去往自己的內心。內心比山野更荒僻更蔥蘢更遙遠,以至于我不辭勞累,跋山涉水去尋找。

三天后,雪在大地上消失。雪還原成了水,滲入了泥土,流入了溪流。大地呈現出了冬季的原色。麥地抽出了青芽,油菜從田野深處抬起頭。村人在門口掛了燈籠。麻雀站在我灶臺上吃飯粒。我媽背靠大門,抱著火熜打瞌睡。

一年又一年,雪始終落在大地上。無論厚薄,無論幼老。

【傅菲,資深田野調查者,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題材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客居深山》《深山已晚》《野禽記》《元燈長歌》等三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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