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5年第11期 | 趙樹義:樹化石

趙樹義,1965年生,山西長子人,現居太原。中國作協會員,山西省作協主席團委員、散文委員會副主任,山西省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出版有 《蟲洞》 《蟲齒》 《灰燼》《遠遠的漂泊里》《折疊的時空》《經絡山河》等。《蟲洞》 獲2013—2015年度趙樹理文學獎散文獎。《失憶者》獲第六屆西部文學散文獎。
在一張紙上畫一幅畫并不難。在一張紙的正反兩面畫同樣一幅畫也不難。在一塊石頭上呢?自然神工鬼斧,可我并未把它當畫家,而是想到規則。對,就是隱藏在它背后的規則,那只看不見的手。
神奇是人創造的嗎?很多時候,我更愿意相信是自然的率性之作,人不過是自然的一小部分罷了。毋庸諱言,在這里,我把神奇,包括人,都歸于自然了,人自詡為萬物之主,會不會感到不適?
我不是自然主義者。我可能什么主義都不是,卻莫名地相信自然,僅是被自然莫名的變與不變折服罷了。
而自然的變與不變不過是自然與生俱來的習性,于自然而言,根本不值得驚詫或訝異。抑或說,自然一貫自自然然,是人在自然面前大驚小怪罷了。
打開頁巖——格外喜歡這個名字,忍不住讓人想到石頭做的書;看見水滲透巖層,還會想到黑膠唱片。無疑,這是個天才的命名,遠遠看到它,耳邊便響起翻書聲,悅耳,悅心,靜水深流,天籟繞梁。抵近前去,還能看到夾在頁巖間的畫,這一瞬間,我對時間的存在深信不疑,甚至以為窺見了時間的樣子。打開來,上一層頁巖刻著一幅畫,下一層頁巖刻著一幅畫,一正一反,某種植物或動物便被凝固在時間當中。無須懷疑,這便是化石,不是人畫出來的,人在紙上是不可能畫出這樣的畫的。被刀一劈兩半,輪廓清晰,骨骼清奇,線條流暢。這刀是時間,一次突然靜止,造就這無與倫比的畫,幾億年前,不,幾十億年前甚或更久遠,便被大地收藏。
挑一塊青石板,坐在河邊,打磨、浣洗,帶回家。或是“浣溪沙”留下的印象吧,總覺“浣”是個很美的詞,只有紗或西施才配得上。而此刻,我竟然把它安放在石頭身上,只因時光浸過的石頭也是美的,也是可以浣洗的。
那些青石板是小學課堂上的“作業本”,20世紀70年代,每個山里孩子懷里都抱著一塊,去河灘撿幾粒紅石子,便可以在上面涂鴉。在鄉下,那是小學的日常,就像樹上掏鳥,河里逮魚。我不是買不起作業本,而是喜歡像別的孩子那樣去寫字,去畫畫,去做算術題,去聽石子劃過石板的聲音;當然,也去打量石板上那些字,一筆一畫,一撇一捺,比紙上的粗糲,會發光,伸手便可擦掉。那是個袖口沾滿粉筆灰的年代,孩子們的“作業本”大多是從河邊或石頭窩里淘回來的。有人說,貧窮可以把想象力變薄,其實,貧窮也可以把想象力變厚,變結實,就像砂巖上的結皮層。后來作業多了,作業本升級為裝訂在一起的粉連紙,白色,較薄,半透明,單面光滑,發脆,遮蓋在字或畫上,還可摹寫。再后來寫仿——就像化石刻在頁巖的正面與反面?——又用麻紙,稍厚,有韌性,耐用,可隱約看到植物纖維圖案,用現在的眼光審視,那些圖案無一不是原生態的。窗戶紙也是麻紙的,鄉人說天麻麻亮的時候,想到的便是麻紙,雨打不爛,風吹不破。晨光照上窗戶便是天麻麻亮的樣子,在夏天它是涼爽的,在冬季它是溫暖的。其實冬天時候,看到那片光我會縮緊肩膀,鉆回被窩,它的溫暖很薄很薄,僅是一種意念罷了。可不管涼爽還是溫暖,它都是雨打不爛、風吹不破的,莫非這也是一種意志?
鄉人說,這都是命定,農家孩子就該守著農具過一輩子。既是命定,我從不去想這些問題,孰料陰差陽錯,我竟與紙打了一輩子交道。在鄉下,不管野心有多大,總歸不敢看向很遠的地方,也看不到很遠的地方。就像對面那座山,雖不是一堵墻,卻勝似一堵墻。就像河岸上的紅砂石,雖也一層一層,卻非頁巖,卻可以在上面寫字畫畫。
其實,與紙也僅是打了半輩子交道,后來有了電腦,紙便用得很少。
可電腦難道不也是一種紙嗎?
還有很早很早的絹帛,還有很早很早的竹簡,還有原始的樺樹皮……一張看得見、摸得著的紙都讓人如此撓頭,何況那些虛無之物呢?
不喜歡標簽,總覺得標簽是對本質的遮蔽。誠然,也可能是對本質的顯現。對后一種看法,我不想反駁,但我真的不喜歡標簽。
不過,朝陽是個例外,不只因這個地名好聽,還因貼在它身上的標簽太過漂亮——世上第一只鳥飛起的地方,世上第一朵花綻放的地方。心中有詩、有畫、有音樂的人,看到這枚標簽會發瘋的。即便當地百姓,也會以此為傲。事實上,于一地而言,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物嗎?
朝陽東臨錦州,南接葫蘆島,西南臨承德,東北接赤峰,是東北通往關內的咽喉要道。東胡族后裔慕容鮮卑曾三次在此建都,即前燕、后燕、北燕。三燕之外,還有個西燕,還有個南燕,而西燕便孤懸在發鳩山腳下。我在發鳩山下出生,在發鳩山上長大,或因如此吧,潛意識里對朝陽還是心存偏愛的。何況,朝陽是化石之鄉,不只有鳥類、魚類、爬行類、兩棲類、哺乳類、鱷類、翼龍類、雙殼類、昆蟲類化石,還有樹化石,而我的老家長子也發現了樹化石。寫到這里,突然覺得慕容氏建都,似乎特別喜歡選擇有樹化石的地方,莫非慕容氏一族對古樹情有獨鐘?
朝陽是不折不扣的化石世界,在頁巖間行走,隨時可能與化石撞個滿懷。那些夾在巖層間的魚兒、鳥兒、花兒、蟲兒或植物,每一個都獨一無二,每一個都栩栩如生,仿佛生命某個戛然而止的瞬間,欲拒還迎,欲語還休。抑或,那個瞬間便是生的停留,便是運動的停留,殘忍到極致,才可能美到極致。長子樹化石卻是從地里挖出來的,就像農人秋天揮動镢頭,一顆顆土豆滾落于地,尋常,低調,不顯山不露水,還裹著一層泥土。偶爾想,所謂天生,便是萬物在時間深處初生時的樣子吧?
如果說朝陽樹化石是森林,長子樹化石便是園林,后者居然與我的學兄李林森有關。
那是1978年,南陳一村民在地里干活,撿到一塊石頭,柱狀,表面滿布木紋,形似樹木,狀若蟒蛇。村民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石頭,便抱回院子里,閑時蹲踞其上,歇息,吃飯,聊天。李林森是南陳蘇村人,那年夏天,他考上山西大學中文系,四年后又到鄭州大學讀研,畢業后被分配到山西省計委工作。這期間,似木似蛇的石頭不斷在仙翁山周邊發現,村民不知為何物,睹物生義,取名“石龍”。有一年回鄉探親,村人拿著“石龍”讓李林森看。李林森是文科生,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總聽鄉人耳邊聒噪,直覺此石不簡單,返程時便隨手帶了一塊,送到省林業廳。之后,經中國科學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專家勘查認定,“石龍”是樹化石,形成于2.5億年前的晚二疊紀,樹種為古生代松柏木、大洋杉。專家推斷,2.5億年前,仙翁山一帶是原始森林,樹木在地殼變動中傾倒,深埋,細胞中的水分被地下水中的硅快速替代,硅化成石,潛存下來。又經地質變遷,陸地上升,終得見天日。與此相伴生的,還有煤,一種可燃燒的褐色或黑色石頭。遠古時期,地球氣候溫暖濕潤,植被茂盛,蕨類、裸子等植物在地球表面扯地連天,葳蕤為森林。隨著時間推移,植物逐漸死亡,植物遺體在沼澤環境中堆積,與氧氣隔絕,在厭氧細菌作用下腐爛分解,形成泥炭或腐泥。接著,地殼下沉,泥炭或腐泥被新的沉積物覆蓋,經歷壓實、失水、肢體老化、硬結等變化,也即成巖作用,轉化為褐煤。褐煤在地下深處,在高溫高壓條件下發生變質作用,轉變為煙煤。煙煤繼續變質,轉變為無煙煤。也就是說,所謂煤,便是遠古時期的植物埋藏地下,缺氧而亡,又在溫度和壓力的熔爐中投胎轉生。通常,我們會說操縱這一奇跡的是時間,從木頭到石頭,從黑暗到光明,孤獨而漫長。其實,就是自然的長大過程而已,只是這個過程漫長得讓人失去耐心,我們便想到時間。
一次地殼運動,竟在此地留下如此稀有之物,可見老天對這片土地是垂憐的。仙翁山一左一右生長著羊頭山和發鳩山,羊頭山上生活著神農,發鳩山上生活著精衛,兩座神山或兩個神話在這里生根發芽,或與此有關?
僅是想想而已,從有序走向混亂,從混亂走向有序,樹化成石也罷,石生于木還罷,依照阿蘭·圖靈的說法,數學支配萬物,這個過程的背后一定存在一道方程式的。對,就是一道方程式,而非上帝之手,更非人之手。我不知道這是一道怎樣的方程式,但我大學讀的是化學,硅化原理、生物化學反應、成巖或變質作用還是懂的。設想一下樹木在地殼深處的涅槃歷程,驀然覺得,大地有時真的是一座熔金鍛鐵的火爐,自然若是瘋狂,不只山河失色,萬物萬事也會傷筋動骨的。
比淬火還獰厲,美或語言便是這樣產生的?
李林森是“老三屆”,長我十多歲,高我三屆,我入學一年后他大學畢業,我大學畢業那年他已從鄭州學成歸來。或因年齡差異吧,平常我倆走動不多,不過,同學、老鄉家有紅白喜事,還是會碰面的。但知道李林森做了這樣一件事,還是在他孩子的婚禮上。那一年,李林森已退休,他在婚禮上請大家回老家時去看看他的樹化石,現場亂哄哄的,我竟以為他退休后回老家種樹去了。后來才知道長子有樹化石,才知道長子的樹化石與他有關,而那時他已去世。蘇村離縣城不遠,記得大學第一個寒假曾去他家拜年,那時候,他應該知道樹化石的,但我來去匆匆,不記得他提起過。后來見面,他總把我當小孩子,也未聊過樹化石。唯一一次提到樹化石,還是他孩子的婚禮上,結果我還聽錯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李林森,頭發花白,滿臉滄桑,一副農人模樣。如今李林森也化石而去,如果他還健在,我肯定會找他聊聊樹化石,也肯定會聊聊他的故事。
仙翁山矗立在長子、沁水、高平三地交界處,是發鳩山東延支脈。仙翁山地質公園在縣城西南,距縣城10公里。1980年,考古隊首次實地考察時,我正為高考做最后的沖刺,無暇操心這些。1983年、1986年,考古隊再來實地考察時,我已離開縣城。實際上,老家人更關心地下的煤炭,鮮有人去關心這些,而我的童年在發鳩山上度過,對眼前那座波濤洶涌的森林都熟視無睹,哪有心思操心幾億年前的“朽木”啊!
說來慚愧,第一次去看樹化石,居然是十年前。年屆半百,終于有心情去腦子里養一棵文化樣的樹,終于有閑暇去關心一些無用之物,也終于有時間去回望來時的路。三次考古發掘,在南陳鄉團城、蘇村、壑則、西峪、東峪等地相繼發現樹化石100余株,都是硅化木,堅硬,紋理清晰,其中,直徑最長的1.24米、最小的0.35米,樹身最長的14米、最短的4米。奇怪的是,這些樹化石雖樹干分明,橫切面上卻看不到年輪。專家推斷,這種現象或是地處熱帶、離赤道很近、無分明四季之故。然而記憶中,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四季分明的,尤其發鳩山西麓山區,即便夏天,晚上睡覺也是要蓋被子的。中午陽光暴曬,石板熱得滾燙,下午五點左右,晚風從田野間吹過,氣溫驟然降下來,夕陽下的每根汗毛都是舒爽的。也是此一時、彼一時吧,一次地殼運動,居然把熱帶氣候變成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把四季不分明變得四季分明,在大地之手的操縱下,乾坤還真的可以倒轉呢!
那是個上午,閑來無事,同學開車拉著我在縣城西邊閑逛。那是去我老家的方向,一踏上這條路,便覺得風比城里清爽許多,就連樹上的葉子也格外干凈而翠綠。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閑話,車不知何時竟偏向西南,轉悠到仙翁山下。棄車入林,陽光穿樹而下,在一道斜坡上,看到一株罩在玻璃下的樹化石,感覺那玻璃罩很像一副棺木,松柏最老的祖先便長眠在這玻璃棺木里。同學說,這是最長的一株樹化石,剛被發現時樹皮保留完整,后來被風化,僅能依稀辨出樹杈和樹皮的痕跡。
第二次去看樹化石,是2023年國慶節。疫情過后,帶兒子回老家,不想打擾同學,便轉到化石公園。那是午后,穿林而過,沿途可見昆蟲空殼,路邊石頭上布有天然紋路,山坡上到處散落著樹化石,或大或小,或粗或細,或完整或殘缺,或埋于土崖邊或插在石頭中,至少有300株。一路走,一路看,比上次用心許多,偶爾與兒子交流幾句,卻發現他的注意力全在我的身上,生怕我一不留神踩空或絆倒。想起自己前些年對樹化石無動于衷,不覺釋然。想起有人說精衛填海所銜木石便是這樹化石,不覺一笑。
多次寫到精衛,多次寫到神農,多次寫到發鳩山和羊頭山,卻從未留意過身旁的樹化石和西燕。更讓人難以釋懷的是,我到了朝陽才想起長子的樹化石和西燕,莫非記憶也像化石,也需千回百轉,熔金鍛鐵?
地質公園東北行不遠,便是西燕都城遺址,可即便本地人,也大多不知道鮮卑慕容氏。西燕就像一陣風,短得還未知覺到冷暖,便吹走了。
魏晉之際,中央集權崩潰,士族、世族、大族、豪族、庶族、門閥并起,鮮卑慕容氏逐流而上,自遼西遷到遼東。公元337年十一月,遼東公慕容皝自立為燕王,此即前燕,全盛時期統治冀州、兗州、青州、并州、豫州、徐州、幽州等地。最早用“前燕”之名的,是崔鴻的《十六國春秋》,為區別同期慕容氏諸燕,歷史學家沿襲了這個名字。公元342年十月,前燕擊敗后趙20萬大軍,建都龍城(今遼寧朝陽)。公元352年十一月,慕容儁稱帝,建年號元璽,定都薊城(今北京城西南)。公元357年,前燕平定北方,遷都鄴城(今河北臨漳西南)。公元370年十一月,前燕被前秦所滅,眾多鮮卑慕容部人被迫遷入關中。
前燕興也十一月,敗也十一月,十一月似乎便是慕容氏之月。而13年后的十一月,前秦宣昭帝苻堅出兵伐東晉,大敗于淝水,慕容皝之子慕容垂趁機起兵鄴城,時間節點依然卡在十一月。消息傳來,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之弟慕容泓集結關內外諸馬牧鮮卑,屯兵華陰,加入反秦行列。公元384年三月,慕容泓以興復燕國為名,建元燕興,擁兵10余萬,進逼長安。三個月后,謀臣高蓋、宿勤崇等將慕容泓誅殺,立其弟慕容沖為主。慕容沖率眾進圍長安,公元385年一月于阿房(今陜西西安西)稱帝,改元更始。苻堅父子出奔,慕容沖入據長安。公元386年二月,慕容沖忌憚慕容垂,留戀長安,不愿東歸,引致兵變,在位一年又一個月被殺,左將軍韓延立部將段隨為西燕王,改元昌平。三月,燕國宗室尚書左仆射慕容恒、尚書令慕容永誅殺韓延、段隨,立宜都王慕容桓之子慕容覬為西燕王,改元建明。慕容覬率鮮卑男女40余萬,棄長安東返,行至黃河西岸臨晉城(今陜西大荔縣朝邑鎮西南),被慕容恒之弟、護國將軍慕容韜誘殺,在位不到半月。慕容沖之子慕容瑤被立為帝,改元建平。聞訊,慕容永率兵攻來,誅殺慕容瑤,立慕容泓之子慕容忠為帝,改元建武。六月,慕容忠被部下誅殺,慕容永被推為大將軍、大單于、河東王,率部眾繼續東進。苻堅之子苻丕派兵阻擊,雙方在襄陵(今山西臨汾東南)會戰,苻丕軍大敗。
與此同時,公元384年,慕容垂在滎陽自稱燕王,建立后燕。公元385年十二月,慕容垂定都中山(今河北唐縣王京鎮)。公元386年二月,慕容垂稱帝,改元建興。慕容永不敢貿然東進,猛然想起“與天同黨”之地的一座古城——長子城。此地東依太行可抗后燕,西渡黃河可攻長安,南據黃河可防東晉,北扼晉陽可御北魏,有“四塞之固”。上黨盆地西有沁河,東有清漳河,中部濁漳河、丹水貫通而過,可耕可漁。從上黨高地進入華北平原,南有軹關陘、太行陘、白陘,北有滏口陘、井陘,可攻可守。“上黨從來天下脊”,何況,慕容永曾任長子縣尉和上黨郡都尉,對這片“故地”一直魂牽夢繞,念念不忘。公元386年十月,慕容永率部眾進駐長子城,登基稱帝,改元中興。這一時期,西燕控制區域計有上黨、晉陽(今山西太原)、平陽(今山西臨汾)、河東(今山西運城)、樂平(今山西昔陽)、新興(今山西忻州)、西河(今山西離石)、武鄉八郡,77縣,76760戶。依現代版圖來理解,西燕控制了除大同、朔州之外的整個山西,而其時的長子則相當于現在的太原。想到此,不覺一笑。我由鄉下而縣城,由縣城而省城,背井離鄉,讀書謀生,到頭來,我的故里原來也是省城一般的存在呢。
公元 393 年,慕容垂以恢復燕國正統為名,籌備攻打西燕。公元 394 年二月,慕容垂留慕容會鎮守鄴城,調司州、冀州、青州、兗州兵馬,遣太原王慕容楷從滏口出擊,遼西王慕容農從壺關出擊,慕容垂自己則從沙庭進發,分兵三路,征伐西燕。《資治通鑒·晉紀》記曰:
西燕主永聞之,嚴兵分道拒守,聚糧臺壁,遣從子征東將軍小逸豆歸、鎮東將軍王次多、右將軍勒馬駒帥眾萬余人戍之。……燕主垂頓軍鄴西南,月余不進。西燕主永怪之,以為太行道寬,疑垂欲詭道取之,乃悉斂諸軍屯軹關,杜太行口,惟留臺壁一軍。甲戌,垂引大軍出滏口,入天井關。五月,乙酉,燕軍至臺壁,永遣從兄太尉大逸豆歸救之,平規擊破之。小逸豆歸出戰,遼西王農又擊破之,斬勒馬駒,禽王次多,遂圍臺壁。永召太行軍還,自將精兵五萬以拒之。刁云、慕容鐘震怖,帥眾降燕,永誅其妻子。己亥,垂陳于臺壁南,遣驍騎將軍慕容國伏千騎于澗下。庚子,與永合戰,垂偽退,永眾追之,行數里,國騎從澗中出,斷其后,諸軍四面俱進,大破之,斬首八千余級,永走歸長子。晉陽守將聞之,棄城走。
慕容垂重兵圍困,長子城岌岌可危。八月,慕容永向東晉、北魏求救,“晉、魏兵皆未至,大逸豆歸部將伐勤等開門內燕兵,燕人執永,斬之……”經此一役,西燕滅亡,后燕基本恢復前燕版圖,遷都龍城。
西燕都城盤踞于高地之上,前擁漳河,后挽雍河,東距老頂山25公里,西距發鳩山25公里,南距丹朱嶺20公里,北距羿神嶺25公里,空中俯瞰,兩河川流,四山環抱,金城湯池,山川靈秀。城址呈長方形,周長20里,東西長6里,南北寬4里。城門四道,墻高2丈、厚5尺,墻外有溝壕,城西水北流入雍,城東水南流入漳。現存東北角城墻、北城、西城和西南城墻,皆為東周古城址,也是戰國時韓國古城址。1971年冬至1972年春,山西省文物考古隊對北高廟文化遺址先后兩次發掘,出土石斧、石鍥、石紡輪和鼎、斝、爵、觚、甗、壘、鬲、簋、戈、鏃等19件陶器和青銅器,經鑒定,北高廟遺址為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和夏、商文化遺址。北高廟下設有陶鬲壇,這尊陶鬲便出土自北高廟文化遺址,為新石器時代炊具。
我的父母早年住在城西北的東方紅學校,縣政府大院隔壁。后來拆遷,搬到北城墻下,北高廟南邊的福新小區。北高廟舊稱熨斗臺,清光緒版《長子縣志》記曰:“熨斗臺,在縣北里許。世傳丹朱所筑,北高南下,形似熨斗,樓榭亭閣,巍然聳峙,稱一邑大觀。”北高廟西邊建一水上公園,河水繞北高廟曲折北行,匯入雍河。父親時常去水上公園散步,我度假返鄉,也會去水上公園散步。穿熨臺街而過,路邊和公園樹木林立,品種有歐洲山楊、歐榛、垂枝樺、一球懸鈴木、總序桂、雞爪槭、森林蘋果、東京櫻花、櫻桃李、大葉椴、大葉黃楊、珍珠梅、刺五加、努丹薔薇、紫玉蘭、木槿、黃花忍冬等,與幾十年前路邊那些老槐樹、老楊樹和落滿灰塵的松柏相比,確實干凈許多、現代許多,城市也年輕許多。2023年國慶假期,我心血來潮,登門拜訪申修福老先生,請教過古城大體位置。申先生是“長子通”,按他的指點,我沿著古城址走過一遭。北高廟西存有一段古城墻,隱沒在路邊草叢中,不仔細辨認,還以為是一處土堆呢。墻前立一碑,勉強能辨出“古”“1937年”等字樣,應為北城墻東段。北高廟至河東村約270米,穿村而過,沿雍河南岸西行300米,是北城墻,被西環路分為東西兩截,城基寬約9米,夯窩密集。折而南行,為西城墻。續向西南行1700余米,抵西南墻角。東、西城墻破壞嚴重,西南墻角立于孟家莊村口,被長臨公路分為南北兩段,掩映在綠樹當中。北段不仔細辨認,也以為是一處土堆呢。南段沿地邊斜插向一斷崖,想此處應是角樓,沿斷崖向東,可直抵舊城南街外。1979年,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進駐古城址北起小河村、南至孟家莊村一帶勘測。那時,我即將初中畢業,東方紅學校離勘測地不遠,周末曾去現場看過。但年少時候對古墓了無興趣,只記得挖了一個大坑,再無別的印象。同學每天都在傳又挖出多少寶貝,也只是傳傳而已,又有幾個識得文物的?后來查閱資料,那次勘測發掘商、東周及戰國墓群20余座,出土青銅器、玉器、木器、陶器等文物900多件。10年后,山西省考古所又在孟家莊發掘墓葬18座,皆為戰國時豎穴土坑墓,出土文物118件。
十多年前舊城改造,道路拓寬,老城區被梳理得井井有條,城市通透了,藏在民居中的天王寺、城隍廟才顯露出真容來。天王寺位于南街路東,由僧人洪滿建于唐永徽五年(654)。城隍廟位于城西南隅,建于金天德四年(1152),內有一副對聯,甚得堯地精髓:“負民即負國何忍負之,欺民如欺天毋自欺民。”少年時代,我幾乎走遍老城區的大街小巷,卻不知這街巷里竟藏著這么多古建筑。每年清明節,學校還組織我們去北高廟掃墓,只知那里是烈士陵園,卻不知“上有神農廟”,金明昌元年(1190)還建有靈湫行宮,以祀炎帝之女女娃,也即精衛填海中的女主、濁漳河源頭的靈湫廟女神。埋在人間煙火中的古建筑被一件一件挖出來,還被本地有識之士保護起來,城墻遺跡卻越來越少,難免有些遺憾。可流連在縣政府前的廣場上,躑躅在新建的牌樓前,想當年這里曾是都城,我曾在“皇城根”度過少年時代,心底竟有幾分自得,就像說起我的出生地,便會提到神農嘗百草,便會提到精衛填海。其實,我還是淺薄了,古城歷史竟可追溯到4000多年前的唐堯時代。
李蹊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文革”時期被下放到長子,最早在石哲中學教書,日日可以遙望發鳩山,聆聽漳河水,對發鳩山和濁漳河懷有特殊情愫。我走下發鳩山的那一年,李蹊調回城里,在縣進修學校任教。我讀中學的時候,李蹊去了長治師專,再后來,去了太原師專。2001年,太原師范學院、山西省教育學院、太原師專三校合并,李蹊與我夫人成為同事,與我同住一個大院,卻從未謀過面。不過,回老家的時候,常聽人提起他,尤其長子的文化人。在《漳水何以命名為“漳”?或為“彰顯”帝堯的文德》一文中,李蹊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漳水之所以命名為“漳”,是為“彰顯”堯之文德。這句話的潛臺詞是說堯的故里在長子。暫且不論這一觀點是否成立——于我而言,只要觀點能夠自洽,便成立——李蹊對長子的偏愛卻是一目了然的。那么,漳水為何命名為“漳”?宋沈括《夢溪筆談》卷三辯曰:
水以漳名、洛名者最多,今略舉數處。趙、晉之間有清漳、濁漳,當陽有漳水,灨上有漳水,鄣郡有漳江,漳州有漳浦,亳州有漳水,安州有漳水……予考其義,乃清濁相蹂者為漳,章者,文也,別也。漳謂兩物相合有文章,且可別也。清漳、濁漳合于上黨,當陽即沮、漳合流……此數處皆清濁合流,色理如螮蝀,數十里方混。
“文章”一詞最早出現在《論語》中:一為《公冶長》篇,子貢贊孔子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一為《泰伯》篇,孔子贊堯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朱熹《論語集注》如是釋曰:“唯,猶獨也。則,猶準也。蕩蕩,廣遠之稱也。言物之高大,莫有過于天者,而獨堯之德能與之準。故其德之廣遠,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語形容也。成功,事業也。煥,光明之貌。文章,禮樂法度也。堯之德不可名,其可見者此爾。”孔子也罷,朱熹還罷,在他們看來,“文章”一詞燦爛輝煌,唯堯之德可與之相匹配。《禮記·樂記》也云:“大章,章之也。”鄭玄注曰:“《大章》,堯樂名也。言堯德章明也。”堯之樂還有一曲,名《云門》,宋陳旸《樂書》解釋說:“……堯之樂以《云門》名之,以天氣所由出入故也。蓋云之為物,出則散以成章,而其仁顯;入則聚以為卷,而其智藏。堯之俊德,就之如日,望之如云,《云門》之實也。其仁如天,煥乎其文章,《大章》之實也。”李蹊還由《云門》聯想到慶云山,以此佐證長子是祥瑞之地。《山西通志》記曰:“慶云山,在縣東南五十里,遞高一里半,南至高平界一里,連紫云山。相傳堯時五色慶云見此。”總之吧,漳水是炎帝出生和初期活動的地方,也是堯出生和初期活動的地方,漳水之所以名“漳”,或與“文”“章”“文章”有關,是彰顯堯之“文德”的。李蹊無時不想把堯留在長子,順帶還要把炎帝留在長子,我身為土生土長的長子人,還是發鳩山下出生、發鳩山上長大的長子人,豈敢落后?
金時,長子城縮至城東南一隅。明弘治版《長子縣志》記曰:“金天會九年,昭義軍節度使楊天吉因病舊制寬廣,居民渙散,于城東南角別建一小城,未完而去。縣令趙惠繼成之,即今縣城是也。周圍五里一百八十步。”我少年時代生活過的長子城,便是縮建后的長子城,歷經元、明、清、民國,直到1945年長子解放。那年11月,縣政府組織1.6萬余人大戰5天,將四周城墻全部拆除,我走進這座城的時候,已是一座沒有城墻的城。在這里,我很謹慎地沒有使用“大”或“小”,只因在歷史里,這座城是“大”的,在我這個理科生的眼里,這座城卻是“小”的,甚或,我的腦海中根本就沒有歷史的概念。
高中自習,我經常在兜里揣幾頁油印政治題,去校園中間一堵墻上背誦。墻東側呈斜坡狀,腳下是壕溝,溝中積存幾洼略微發臭的雨水,壕溝東岸為操場。在城墻上背政治題,在城墻下出早操,多么有歷史感的日常畫面啊!可我卻不知道這堵墻是丹朱城的東城墻,更不知道這堵墻還是微縮版長子城的東城墻,甚至沒聽人說過丹朱,是不是太不歷史了?更不可思議的是,校園西南角那座建筑是文廟,建于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我卻不曾聽人說過。當時,縣進修校在文廟辦公,我常去那里串門,記得辦公的房子很老,住的人也很老,卻無人告訴我這里是文廟。2023年國慶假期,我去中學尋找舊城墻,又轉到文廟去看,院里尚存一座大成殿,建于金代,旁邊立有指示牌,僅此而已。長子中學所在地曾是學宮,創自宋時,金、元、明、清歷任長子縣令或知縣都有修繕;東方紅學校曾是廉山書院,建于明天啟六年(1626),知縣叫周維新,清乾隆十四年(1749)、三十五年(1770)和嘉慶二十年(1815)、光緒七年(1881),知縣高藹、王巨源、劉越、豫謙又四次重修……我在長子中學讀書兩年,在東方紅學校讀書兩年、生活四年,這些也沒人給我講過。最離譜的是,我在東方紅學校住的那棟老房子竟是節孝祠,是清代為旌表節孝婦女而設立的祭祀場所,建于雍正五年(1727)。我居然在這樣的地方寫作業、讀書、睡覺,現在想來都覺脊背發涼,可當時無知無畏,還以為是學堂呢。近半個世紀過去,回想那時校園中行走,聽到最多的居然不是厚重的歷史,而是一個傳說。某一天,有一高官——也可能是某路神仙——路經廉山書院,見池塘中浮出一頂頂烏紗帽,蓮蓬一般,意味著此地會出不少官員。高官或神仙甚是不高興,隨手把一把剃頭刀扔到池中,自此,長子出的官員少了,理發匠卻遍布全國。這故事當時聽著好玩,現在卻讓人心悸,這片土地到底是一塊福地,還是一塊福氣消散之地?若是后者,福氣又是如何消散的?
回發鳩山腳下的老家,要路經石哲鎮。石哲村東有個墓穴村,又叫墓下村、墓學村,名字很古怪。當地流傳,長子城破,慕容永被殺后安葬于此。聚居于此的是守墓者后人,為避忌諱,1988年改叫晉容村,取兩晉慕容之意;2008年,則干脆改回慕容村。墓地石制,極簡陋,不似帝王冢,有人懷疑此墓安葬的并非慕容永。其實,西燕在長子建都僅8年,慕容永稱帝后內用漢族士人,“刑政修明,虛懷引納”,外行“和邊政策”,對下息兵養民、勸課農桑、輕徭薄賦,雖有德政,但畢竟是諸侯割據年代,慕容永時間有限,財力有限,是不可能為自己建造宏大墓室的。石哲鎮還有個馬箭村,據說是西燕演練軍隊、操練馬術的地方。發鳩山上有跑馬坪,據說是西燕練習騎兵的地方。或因事留名,或望名生義,皆有可能。慕容村北有座化師山,舊名古丘,主峰叫丘寺嶺,又叫丘尸嶺,嶺頂建古剎一座,一進兩院,前院當陽殿,后院大雄寶殿,對向有舞臺,傳慕容永尸體曾停斂于此。丘山落照是長子古八景之一,《長子縣志》錄《漳源八景詩序》云:“又有丘山,在邑之西,絕頂有寺,日夕余暉射之,金碧絢爛,皆勝境也。曰丘山落照。”當地有關慕容永的傳說很多,也僅是傳說而已,慕容永的身后事大體上是個謎。有年夏天回鄉,與詩人陳小素聊起西燕的事,她便陪我去了慕容村。陳小素是石哲鎮西漢村人,她鄉下的老宅距慕容村不足一公里,上一道坡便是。前些年,陳小素對精衛文化起源地歸屬頗為上心,誓要把精衛文化留在發鳩山腳下,還真做到了。穿過玉米地在村四周訪古,風吹葉響,綠色流淌,涼爽,平坦,祥和,素樸,并無一絲墓地氣息。好不容易在村東南找到所謂的慕容永墓,也僅是立了一塊碑而已。其實,墓也罷,碑還罷,任何一塊黃土下都可能埋葬著一個靈魂,只是名與不名、闊與不闊、貴與不貴罷了,你以為他或她在,他或她便在,你以為他或她不在,他或她便不在,即便他或她也化而成石,又有誰知道他或她到底從哪里來呢?
幾乎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朝陽。
如果說李林森是個有文化的官員,李印方便是個有智慧的農民,文化或智慧,又讓二人的名字與某個被記錄的事件聯系在一起。
1996年6月。某個朝霞滿天的早晨。北票市上園鎮四合屯村。像平常一樣,李印方去地里干活,在土坡上挖出一塊石板,長約1米,寬約70厘米,砸斷后可見骨骼,昂首、翹尾,像恐龍,又像始祖鳥,但沒有翅膀。一年前,李印方曾在附近發現一塊鳥化石,定名圣賢孔子鳥。今又見化石,相貌又格外怪異,李印方更覺此物非同尋常,隨即把石板背到北京,送到中國地質博物館。館長季強雖見多識廣,也從未見過如此漂亮、完整、國畫一樣的化石,不禁贊嘆連連。經鑒定,這是一種過渡性生物,生存于距今1.4億年的早白堊世,定名中華龍鳥,德國始祖鳥為鳥類祖先的論斷從此被顛覆。
1998年,在上園鎮尖山溝黃半吉溝,還發現一朵距今1.45億年的花——遼寧古果,把最早被子植物的出現日期向前推進2000多年。
1923年,美國人葛利普首提“熱河系”概念,朝陽凌河一帶的含化石地層走進世人的視野。1938年,葛利普又將“熱河系”具體到“熱河動物群”,沉眠地下一億多年的動物最老的祖先蘇醒過來。1962年,我國地質學家將“熱河動物群”擴大到“熱河生物群”,鳥啊,魚啊,蝴蝶啊,花啊,便個個作欲奔跑、欲飛翔、欲綻放狀,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仿佛一條光譜帶,光一點一點明亮,光帶一層一層顯示,未被光照射之前,一副灰眉土臉的樣子,被光一照,竟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你說,奇異的是這光,還是這世界?
“熱河生物群”涵蓋遼寧西部、河北北部和內蒙古東南部一帶的中生代化石群,迄今為止已發現20多個古生物門類、上千個物種。1981年,在凌源境內又發現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距今約5500至5000年。遺址群中心為女神廟,“亞”字型布局,半地穴式土木結構,中室西側出土一尊紅山女神頭像,泥塑,未經燒制,方圓形扁臉,額頂發跡平直起棱,鬢角齊整,頭頂和左耳殘缺,右耳纖小而圓,雙眼中嵌淡青色玉片,眉弓高隆,眼梢上挑,鼻脫落,鼻梁低而短,顴骨高,嘴闊,上唇長而薄,頦尖豐滿,面涂彩繪,唇部涂朱,生動,端莊,高貴。遺址群中建有祭壇,中軸線布局,石柱為玄武巖,色澤淡紅,壇體由外向內三層布局,層層有高起,三層間距離分別為22米、15.6米和11米,三者間比值與《周髀算經》所記古人對天文觀察的二分日與二至日的日行軌跡相關,祭壇結構與北京大學藏秦簡《魯久次問數于陳起》有關三方三圓的宇宙模式對應,專家據此判定其為紅山人當時祭天的圜丘。山崗頂部發現積石冢群址,砌筑采用錯縫法,冢群內部設有中心大墓、大墓、中小型墓、附屬墓等,或長方形,或方形,或圓形,或疊壓型,有大型石棺,有紅陶彩繪筒形器,有陪葬玉器。較典型的是牛河梁第十三地點,南北東西各約100米,中央土丘夯土筑成,外包砌石,積石為圓形,逐層起臺階,有“東方金字塔”之稱。還出土大量玉器、陶器、石器、骨器等,特別是玉器,計183件,有玉佩、玉人、玉璧、玉箍等,最具代表性的是玉豬龍,身曲如環,頭大,耳大,眼圓,鼻平,吻部前凸,嘴略張,微露牙齒,有學者考證說,此類豬首蛇身像或是殷墟婦好墓出土的玉龍的原型,這一文化符號對后世甲骨文等多種形態的“龍”字有深遠影響,就連此地發現的蜥蜴化石,也與象形文字“龍”有諸多相似之處。唯玉為葬,唯玉是禮,“以玉事神”。“壇廟冢”三合一祭祀遺址群類似北京的天壇、太廟與明十三陵,這一建筑組合表明,在新石器時代晚期,人類文明已由自然崇拜、圖騰崇拜進入祖先崇拜,“古國”初成,將可考證的中華文明史向前推進1000多年,“三皇五帝”從此不再是傳說,龍城也確乎是龍的故鄉。
化石熱席卷朝陽,則是上世紀末的事了。
新千年將至,朝陽市龍城區上河首村民地里取土,發現一塊石板,酷似鴿子。毫無疑問,這是一塊鳥化石,朝陽人見怪不怪。轉眼進入新千年,還是同一地方,大量古生物化石紛紛現出身形,好似一座化石窩,挖不盡,淘不完,令朝陽人大吃一驚。一夜之間,一幅上古畫卷被徐徐打開,朝陽人舞之蹈之愛之,便在發掘現場搭起一座地質剖面展廳,讓淹沒地下的白堊紀浮現人間。在展廳里或高或低穿行,仿佛行走在一座地下寶藏中,抬眼俯首,巖層間不起眼的碎石或沙礫都是化石。設想一下,某個時刻,猝不及防,天崩地裂,之后,是死一樣的寂靜,進化中的萬物突然被凝固為一幅浮雕,藏于地心。而這一刻,這幅浮雕自地心中醒來,寧靜,圣潔,閃爍著前世的光澤。從慘烈到安詳,時光該是何等奇妙啊,而這一切居然真的發生了!
或是理科男,歷史、地理知識匱乏吧,年輕時候,我對博物館一向無感,可走進朝陽古生物化石博物館,就像走進地下森林或地下海洋館,難以抑制心中興奮。這里有凌源額爾古納蚌、東方葉肢介、三尾擬蜉蝣、遼寧洞蝦、奇異環足蝦、蜚蠊、短脈優鳴螽、胡氏遼蟬、蜘蛛、沼澤野蜓等無脊椎動物化石,有戴氏狼鰭魚、室井氏狼鰭魚、原白鱘、長背鰭燕鱘、潘氏北票鱘、中華弓鰭魚等魚化石,有楔齒滿洲鱷、伊克昭龍、凌源潛龍等離龍類化石,有滿洲龜、三燕麗蟾、蠑螈等兩棲類脊椎動物化石,有無齒翼龍、董氏中國翼龍、楊氏飛龍、蛙嘴翼龍、達爾文翼龍、鯤鵬翼龍、巨冠翼龍、顧氏小盜龍化石,還有燕都華夏鳥、嬌小遼西鳥、原始祖鳥、朝陽會鳥等鳥類化石……陌生,詭異,林林總總,奇形怪狀,這便是生物的前世,樣貌滄古峻奇,色澤黃黑,年輪清晰,形態自然,每一枚化石都儼然一幅畫,被完好地保存下來。想一想這美好之物的誕生過程,猛然意識到,毀滅與收藏竟是造物主最喜歡的游戲!
誠然,最讓人驚嘆的,還是雞血樹化石,碧血染石,石中有紅,若游絲,若云絮,若星帶,若梅花,若火焰,爛漫繽紛,一樹一世界。公園內還有一座樹化石林,其中一株是松柏類七彩樹化玉,長27.3米,底徑1.8米,重80噸,通體呈紅、黃、綠、褐、黑等,斑斕炫目,奇麗古蒼,全然一顆瑪瑙!與長子樹化石就地保護不同,朝陽居然把數百株樹化石,譬如遼寧李氏木、鞘狀木、華美木等,還譬如朝陽遼寧木、田氏木、李氏中國蘇鐵等,聚于一處,或小或大,或圓或方,或立或臥,或仆或仰,層疊錯落出另一種風致,也算別出心裁吧。有趣的是,長子樹化石沒有年輪,都是臥倒于地的,朝陽樹化石不但年輪清晰,還是站立的,可以看到紋理、蟲洞、樹皮等。朝陽樹化石比長子樹化石年輕一億年,可不管年老還是年輕,這些或土黃,或淡黃,或黃褐,或紅褐,或灰白,或灰黑的化石,無一不是自然寫下的無字天書,也無一不是樹木留下的鮮活語言。
朝陽最珍貴的,其實是存于化石之上的羽毛。
中華龍鳥前肢粗短,后腿較長,爪鉤銳利,骨骼似恐龍。背部長有一列類似毛發的絨狀物,從頭部一直覆蓋到尾尖。但這些絨狀物并非毛發,而是羽毛,是鳥翅的早期雛形。也就是說,鳥翅是由絨狀物演化而來的,如此“質變”過程該何其漫長。中華龍鳥被發現,證明恐龍與鳥之間可能存在演化關系,如此發現又讓自以為想象力出類拔萃的人情何以堪。中華龍鳥之外,朝陽還發現有尾羽鳥、北票龍、奔龍等長羽毛的恐龍化石,這一切都表明,那時的鳥還不會飛,但可以快速奔跑,類似于當今的鴕鳥。這樣的場景該多么震撼啊,聯想到那株世上最早的花,驀然覺得,在遼西走廊,鳥語花香并非一個形容詞,而是一個動詞,一種大地古老的說話方式,就像博物館中那兩只沉浸愛河的鸚鵡嘴龍,它們被火山定格的一剎那,呈現的不只是生命最后時刻的生死相隨,還在宣示人類前行的永恒主題——愛!
退休那一日,手中多了個把件,有人說是戰國紅。于我,就是一塊尋常的朝陽石頭,有山河,有亭臺樓閣,觸手溫潤,走路再也不擺弄手機。所謂化石,其實也是一種生命退休狀態,只是與人相比,那些植物或動物疑似永恒的滯空時間更顯漫長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