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5年第11期|鬼金:句六和他的馬(中篇小說 節選)

鬼金 1974年出生,遼寧本溪人。出版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自由職業者。
句六和他的馬
中篇小說
上篇
一
芒人馬戲團解散的消息已經在沸流鎮傳開了,風在說,地上的塵土在說,飛過的鳥在說,連路邊的樹木也在說。風和鳥把消息帶到了更遠處,沸流鎮和其它地方的人們都開始知道芒人馬戲團要解散了。也有人不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是芒人馬戲團的營銷手段,當他們去了別的地方,還是會這樣說。但對于句六來說,他認為芒人的話不是假的,在沸流鎮的最后一場演出后,馬戲團解散。動物能處理的處理,沒人要的就賣到屠宰場去。那些鳥兒什么的,放飛吧,能不能活下來,就看它們的造化和能力了。至于你們這些演員,各謀生路吧。芒人說完的時候,只聽下面一片哭聲。尤其是老人卡農,他已經頭發花白。卡農哭著說,沒想到,我這個歲數,竟然趕上了馬戲團解散,本來以為會死在馬戲團,讓你們給我送終呢,現在看來,沒戲了。可我只能挖坑,又不能把自己埋了,這是個問題。你們誰愿意幫我,我出一個金幣。那可是我半生積攢下來的一個金幣。其庖抹著眼淚說,就這么散了嗎?可我去哪兒啊?我從小就是個孤兒,被馬戲團收養,現在……我也死了算了,我也出一個金幣。延両說,要不我們就找一個清靜的地方,過生活吧。能活到哪天算哪天。芒人說,也不要這么悲觀,總要活下去的吧。這馬戲團也沒人看,掙不到錢,我能怎樣?大家也要理解我啊!小藍和明生倚靠在一起,手拉著手,也眼淚汪汪的。沉郁眼睛瞪得溜圓說,早就該散了,我贊成解散。玻璃美人看了眼芒人,想說什么,沒說,低著頭。芒人的左臂空蕩蕩的衣袖,在風中晃動。芒人是一個獨臂人,只有右臂。剩下的這些人都是小矮人。句六始終沒說話,他在盤算著那匹叫溫莎的馬,他不想讓人把它賣了,他要帶溫莎走。去什么地方?句六還沒想好。那就邊走邊想。或者過一種流浪的生活,也不錯。其實,馬戲團這些年不也是在城市,在鄉鎮,在村子里流浪嗎?
那天的晚飯吃得氣氛格外沉重,就像是死了人,大家都處在悲傷中,無法自拔似的。餐桌上,他們已經把那頭會數數和畫畫的豬給殺了,做成了烤豬,擺在餐桌上。芒人還拿錢,叫人去鎮上買了白酒、啤酒、葡萄酒。把這頓飯當成了最后的晚餐。芒人說,明天把那頭六條腿的羊也殺了,喝羊湯。對于它們能被我們吃掉,也許是最好的結果。它們的靈魂也會原諒我們的,畢竟它們臨死也是和我們在一起的。芒人說,都不要悲傷了,又不是死人了,開心一些吧。玻璃美人,你給大家唱首快樂的歌,大家都跳起來吧。散場未必是壞事兒,總要散的,早散了,大家也好自謀生路。玻璃美人唱了一首歌,聽上去像哭似的,其實就是哭,她邊唱邊眼淚嘩嘩地流淌著。玻璃美人就是這樣的,她曾經扮過小女孩,給人家哭喪過。那是馬戲團曾經接過的一個活,是一家有錢人的老人死了,請馬戲團表演節目,兼哭喪。幾個小矮人都扮成孩子,披麻戴孝,哭,哭,哭。當時的玻璃美人哭得最好,就好像真的是她的親人去世了一樣。
延両說,我們又將變成野蠻人了。這有馬戲團我們還有著我們的文明,當馬戲團沒了,我們也只能野蠻下去了,否則,我們怎么活呢?去偷,去搶,去殺人,去放火,去坐牢……否則,我們靠正常渠道是很難吃上飯的。芒人說,可以做個小買賣什么的嗎?延両說,拉倒吧,你去做小生意吧,當貨郎嗎?就你這一條胳膊的人,哼,沒了馬戲團,你也不是一根蔥了,連蒜都不是……
延両在馬戲團里是玩飛刀的,他說的話,他是能做出來的。延両說著,喝了碗白酒,說,散吧,散吧。他眼淚也流了下來。
句六聽了延両的話,撇了撇嘴,他一點兒也不認同延両的話。這些年,在馬戲團里受的苦,想想都能說上三天三夜,猶如河水滔滔不絕了。尤其是之前的老板,更是苛刻,霸道,蠻橫,總是盯著讓他們干活,誰偷懶了,就要挨鞭子的,而且什么事兒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別人的意見在他那里就是放屁。倒是芒人來了之后,好一些,但也沒好到哪去。其實,之前老板就嚷嚷了幾次,說要解散的,但最后還是停下來了。那老板死的時候,芒人接手了,剛開始還有模有樣的,這一晃過了幾年,也是經營不下去了。人們都活在一種壓抑和絕望中,對馬戲也提不起興趣了。再加上城里的劇院什么的娛樂場所也多起來,還有漂亮姑娘什么的,馬戲更是沒有人看了。除了一些孩子,可孩子們的娛樂也越來越多,馬戲已經變成一個怪物了。
芒人面色難看,在延両說完后,聲也沒吭。
人們酒足飯飽后,在悲傷中,睡去了。他們不會想到沸流鎮竟然成了他們馬戲團的解散之地,而且成了卡農的葬身之地。
二
句六在那天晚上,牽著溫莎悄悄離開了馬戲團。他對著那些熟睡的朋友們,說,對不起,我先走了。我不想面對最后的散場。在經過樹林的時候,他發現卡農吊死在一棵樹上,像一個大玩偶,他輕輕鞠了一躬,沒管,牽著溫莎,穿過樹林,沿著一條大路,走了。一只會說話的鸚鵡,追來,喊著,句六,句六,我和你走。句六看著鸚鵡蒼白,說,如果你想跟我們走,那就一起上路吧。鸚鵡蒼白說,謝謝。鸚鵡蒼白落在溫莎的身上,句六牽著馬,在黑夜中,他們將開始他們新的生活。黎明來臨的時候,他們看到一條河,河邊水草茂盛。句六說,溫莎,在這兒吃點草吧。溫莎是句六接生的馬駒,現在也三歲了。它的母親在生溫莎的時候,死了。句六悲傷地埋葬了溫莎的母親,但第二天,已經被埋的溫莎的母親還是被延両和卡農從土里挖出來,吃了。當天,沒吃了的,就把馬肉腌了,做成了臘肉。句六一口馬肉都沒吃,看著延両和卡農喝酒吃肉的,他真想撲上去,揍他們一頓。句六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他就偷偷在他們的酒里面撒了尿,去馬廄里陪著溫莎了。溫莎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歡實,句六去割來一把青草,它也不吃。句六撫摸著溫莎說,總要活下去吧,即使你是馬。
句六那時是馬夫兼小丑。他在溫莎面前表演了幾個滑稽的動作,好像看到溫莎笑了。那之后,句六就在馬廄里陪著溫莎。只要不上臺演節目,句六要么領著溫莎去吃草,要么就待在馬廄里。其庖說,句六,你是不是想女人啦,天天和一匹小母馬待在一起,你不會……句六說,去你媽的,你其庖是那樣的人,我不是。別沒屁擱摟嗓子,信不信我把你的事情告訴芒人。其庖說,就當我沒說,就當我嘴里含著屎了,你句六,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我不就和你開個玩笑嘛。句六說,滾蛋,我不喜歡你拿溫莎開玩笑。其庖說,別當真啊!句六。
在河邊,句六洗了把臉,看著溫莎在低頭吃草。鸚鵡蒼白說,句六,我們這是去哪兒?句六說,走到哪兒算哪兒吧。小時候,我就被大人從村子里帶出來,后來,他們死了,我就成了孤兒,被馬戲團收留,開始學習小丑表演。那個村子我差不多都忘記了,如果能想起來的話,我還真想回去一趟。鸚鵡蒼白說,如果想起來了,我們就去。句六說,好。句六拿起草葉上的露珠,喝了一口。鸚鵡蒼白飛走了,過來一會兒,回來說,句六那邊有片玉米地,我們出來匆忙,你還是去掰幾棒玉米棒,我們都可以吃。句六說,那不是偷嗎?鸚鵡蒼白說,是偷啊,你還想去買嗎?你身上有錢嗎?句六說,有兩個金幣,是這些年積攢的。鸚鵡蒼白說,哦,如果你不想偷的話,你就去買吧。句六說,等天亮吧。鸚鵡蒼白還想說什么,可是看著句六的樣子,就沒說,它發出一聲嘆息。句六躺在那里還在想著剛才自己的行為為什么那么冷漠?他為什么在看到卡農上吊在樹上的時候,無動于衷呢?這冷漠是他真實的內心嗎?其實,他是可以把卡農從樹上放下來,把他埋葬的,哪怕他不給句六金幣。可是,句六為什么沒那么做?他自己也搞不懂自己了。可能是句六真的認為死才是卡農最好的歸宿吧,那么卡農的死就留給那些人去分享吧,句六必須離開,離開,甚至可以說是逃走也行……他是為了母馬溫莎,他可不想讓他們賣了溫莎。
清晨的光線,從樹林那邊照進來。句六小睡了一會兒,夢見卡農的尸體被從樹上放下來,挖坑,埋了。可是,卡農沒死,躺在土坑里哈哈大笑,說,活埋才好玩兒,用我來祭馬戲團的解散吧,來,填土吧。句六醒了,看到樹林邊有人在那里砍伐樹木,一棵樹傾斜著倒下去。母馬溫莎正低頭吃草,被嚇了一跳,朝著句六這邊走了幾步。那倒下去的樹木,砸得整個大地都跟著震顫了。句六從草地上坐起來。鸚鵡蒼白落在他身邊說,嚇死我了,這些人,樹倒了,也不喊一聲。句六說,你啊,總是那么矯情,像個娘們。鸚鵡蒼白瞪了句六一眼,說,你才娘們呢。它扇動翅膀,在句六的臉上打了一下,飛到半空中。母馬溫莎看見被鸚鵡蒼白欺負的句六,笑了笑,繼續低頭吃草,并把一朵野花,叼過來,獻給句六。句六從母馬溫莎的嘴里接過野花,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又把它插在泥土里,眼看著那野花瞬間枯萎腐爛,安靜的腐爛。句六說,再別傷害這些野花了。母馬溫莎點了點頭。句六抓了把身邊的泥土,把那安靜中腐爛的野花,埋了。他看了看河水,朝著河邊走去,他問母馬溫莎要不要一起去洗個澡,畢竟是逃出來了,但也要干干凈凈上路吧。母馬溫莎點了點頭,跟在句六身后。鸚鵡蒼白也跟過來說,我也要洗澡,洗澡。脫光光的句六,會害羞吧。句六說,去你的,有什么害羞的,誰不是這么光溜溜的來到這個世界上,又光溜溜地離開的呢?鸚鵡蒼白說,洗洗吧,終于從那披頭散發的深夜的哀痛中逃出來了。句六看了眼鸚鵡蒼白說,又來了。鸚鵡蒼白站在河邊,用嘴沾著水,在羽毛上梳理著。句六踢了它一下說,你這算什么洗澡,到水里去。鸚鵡蒼白掉進水里,連忙又飛出來,說,該死的句六,你這是要淹死我啊,你要不想帶我走,你就直說,我也不煩你了。句六說,開個玩笑。鸚鵡蒼白說,有這么開玩笑的嗎?差點兒把我淹死啦!差點兒把我淹死啦!句六說,對不起。鸚鵡蒼白說,你踢傷了我的翅膀了。鸚鵡蒼白表情痛苦地說。句六說,扇動兩下看看,如果以后不能飛了,你就死在這里吧。鸚鵡蒼白說,要死也是你死,我才不死呢?鸚鵡蒼白動了動翅膀,還好,沒事兒。她擔憂的受傷是自己敏感了。她試著扇動翅膀,飛到河水中裸露出來的石頭上,站在那里看著清澈的河水,它喊著,句六,句六,河里有魚,河里有魚。句六說,你又不能吃魚,你瞎叫喚什么?鸚鵡蒼白說,你可以吃啊!昨晚上的烤豬,你吃了嗎?句六說,忘了,應該是沒吃。那么好的一頭豬啊,又會認識數字,又會畫畫。可惜了,要不,我真想把它也帶出來。有一次,在一座大城市,它畫的畫,還被人一個金幣買下來了呢。一個金幣啊!就嘴上叼著個畫筆,蘸著顏料,在畫布上瞎畫,哼,那也叫畫嗎?鸚鵡蒼白說,你啊,根本不懂藝術,更不懂藝術需要偶然性。我當年的主人就是搞藝術的,也畫畫。哼。我懂。要不是那個主人的妻子嫌棄我,還說我在夢中侵擾了她的胸部,還要進入她的身體里,我不可能被趕走的,也不可能到馬戲團里,說不定我也是一個藝術家了。句六哼了一聲,說,好吧。從現在開始,你可以是個藝術家了。鸚鵡蒼白說,哼,你還別小瞧我。用我的翅膀蘸上顏料,一定比那頭豬強,你信不信,我是受過藝術熏陶的鸚鵡。句六說,我信你還不行嗎?等哪天路過城里,給你買些顏料,你表演一下。鸚鵡蒼白說,你就等著收錢吧。句六撇了撇嘴。句六抓了把草,給母馬溫莎擦洗身體,說,刷子什么的都沒帶出來,就將就一下。母馬溫莎點了點頭,用腦門頂了一下句六,差點兒把句六頂倒在水里。句六矮,夠不到母馬溫莎的背部。母馬溫莎在河邊的水里臥倒,讓句六給它擦背。河岸草葉上的露珠里有無數個太陽。
不遠處森林里的電鋸聲不僅僅在撕扯樹木,也在撕扯空氣,仿佛那在鋸的不僅僅是樹木。又一棵大樹倒下來,落在大地上,震顫著,河岸草葉上露珠里的無數個太陽也掉落進地上,掉落進草叢里。彎曲的草葉又恢復了挺直的倔強。句六不認識這種草,母馬溫莎愛吃,又嫩,水分又好,帶著露珠和草汁的甜味兒。句六之前喝草葉上的露珠的時候,已經在嘴里嚼了嚼,草汁兒的那種甜,近乎蜂蜜了。他又喝了一個草葉上的露珠,然后,把草葉放進嘴里,吹出好聽的聲音,尖細,悅耳,傳出好遠。他會邊吹,邊盯著那些露珠子,會讓他想起以前看到的一些女人白皙的奶子的形狀,滾圓滾圓的。句六四十五歲了,在馬戲團里也沒找個女人。之前和一個叫馬嵐的女人好過,也睡過,可是馬嵐看不上他一個矮子,又嫌他沒錢,后來,同樣是矮子的馬嵐和一個觀眾里的男人跑了。句六傷心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緩過來。再之后,他在馬戲團里就沒和別的女人好過,倒是饞了很長時間玻璃美人的,可是,玻璃美人和芒人在一起,句六不敢去碰,饞得口水直流,也只有咽唾沫的份兒。甚至會在晚上偷偷跑到芒人的帳篷外面,聽玻璃美人的叫聲,河水一樣,在他心里、身體里流淌而過。他嘴里發干,著火了似的,接著整個身體都火燒火燎的,連忙從那里跑開了,抱著營地里的一棵樹,抱了好久。
有時候到了富足的鎮子,句六會晚上偷偷跑出去,找女人,用錢來解決他的問題。有一次,被人騙了,打了一頓,一條右腿差點兒被打折了,才一瘸一拐地跑回馬戲團的營地,被芒人好一頓呵斥。從那之后,芒人規定以后所到之地,不許再發生句六這種事兒了,否則,就自己離開馬戲團吧。從那之后,句六老實了很多,但他的眼睛不能老實,總是在表演的時候,在逗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婦中年女人們前仰后合的時候,會盯著她們的胸部,目光都流氓了,吃得飽飽的了。有時候,他還會借著互動的機會走進觀眾中去,揩油的行為,他也沒少干。有一次,一個中年婦女看著他,把他抱在懷里又親又啃的,說,句六是他死去的兒子,還逼著句六叫她媽媽。句六為了那溫軟的懷抱,手都伸進女人的衣服里,嘴里叫著,媽媽。觀眾們都笑了。后來,才知道那個中年婦女是個瘋子,嚇得句六連忙掙脫那個溫軟的懷抱,跑回到舞臺上。人們問句六,吃沒吃到那個女人的奶,你都叫人媽媽了。句六一臉沮喪地說,媽媽。那個瘋女人已經被親屬拖走了。句六叫著,媽媽。他想起自己的媽媽,早已經在天上了。句六眼淚汪汪的。人們嘲笑句六沒吃到奶,他哭了。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句六對女人的欲望不那么強烈,但還沒有喪失欲望。尤其是看到小藍和明生毫不顧忌地在夜晚的草地上完成他們的交配的時候,讓句六覺得人其實他媽的和動物沒什么區別。小藍是個寡婦,之前的丈夫在馬戲團里得了傷寒病,死了。明生是后來,兩人就好上了。明生年輕啊,猛啊,總是把小藍搞得哇哇直叫,害得大家都睡不好覺了。雖然,被警告過,但明生和小藍還是不管不顧的,他們管不住身體里的動物啊,幾次說,要離開馬戲團的,回到明生的海邊老家。明生說,那海邊寂靜啊!這寂靜意味深長了。小藍在旁邊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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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滇池》文學雜志2025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