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未解,頓悟難得——讀那多《命運脫靶人》
“世道早已經變了。”在《命運脫靶人》的開頭,那多這樣寫道。雖然世道變化是常態,但像這樣以近乎宣告的語氣在故事開始之前道出,此事就好像變得更加確鑿和特別了,而且每一個與之同時代者都會在內心重復這句話、認可這句話,然后生起一些模糊的感受,又不知不覺困在其中。作為懸疑作家的那多和小說人物的那多自然也不例外。《命運脫靶人》試圖捕捉的正是這種變化和困在其中的感覺——關于寫作、關于懸疑,也是關于懸疑小說及其寫作范式所依賴的生活信念。
可信的基礎和堅定的立場不在了,或者說,真與假界限模糊,信念自然而然地消失。小說開篇奠定了這樣的基調,隨后故事面臨解疑的困局。希區柯克說:“一篇懸念小說并不單純是在講述這是誰干的,比較好的說法應該是他何時會干。”而在那多的這部小說中,“誰干的”和“何時干的”都不再是秘密,而是“知”本身成了一個永恒的秘密。
故事中,那多在新書簽售會遇到多年粉絲小望,一段離奇經歷就此展開,兩人身份以及各自背后的力量也慢慢浮現。小說先寫了一樁刑偵案件。小望帶那多夜闖郭昌明家搜尋作案線索與證據,這個場景以一種個人的近乎偶然的而非集體的有組織的行動的面目出現,但身處其中的兩人似乎還是擁有或者說被賦予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權力,并表現為他們個人力量的一部分——對于小望來說,是一種神秘的破案才能;對于那多來說,是一個懸疑作家以身試險的勇氣與魄力,以及他所擁有的一種觀看的權力。
隨后,人物背后的組織——特事局(警方)、洞察者、X機構依次出現。簡單來說,洞察者有一項計劃,需借助警方提供的個體生物樣本和行為數據,然后根據一個人的先天基因靶點和后天經歷,為其生成一條人生曲線,這是對一個人的命運應然的預測;與此同時,它還監測人的實際行為,從而生成另一條人生曲線。當兩條曲線發生難以解釋的偏離時,此人就被稱為“脫靶者”。脫靶有時與犯罪行為有關。郭昌明案偵破的關鍵就在此。
但洞察者計劃的目的并不只是協助警方破案,它的目的在于勘測全人類命運,為其尋找到一個確定的走向,以此推動已經近乎停滯的文明發展,堪稱“救世者”角色。小望則被賦予洞察者組織中的“解決者”身份,靠近那些“脫靶者”,找出他們脫靶的原因。故事就這樣以洞察者計劃為背景展開,小望行動的最終目的也不是破案,而是以此為契機,推進組織的計劃。
故事到這里,已經脫離了一般懸疑推理小說的路數——讓我們想到諸如電影《黑客帝國》中設定的那個計算機系統控制的世界,以及“救世者”角色尼奧——并弱化了這類文體歷來對理性的信念。洞察者之于人類的全知全能掩蓋了人的理性能力。小望在郭昌明案中原本是最接近“偵探”的角色,但他在此顯現的“神秘的破案才能”并非來自自身,也沒有經過漫長的取證、推理過程,而是依賴洞察者生成的犯罪嫌疑人的人生曲線。此時的小望并不是具有推理能力的理性主體,而只是在執行一項冒險行動——行動中他也沒有保護現場秩序——從而憑借運氣而非能力破案,也因此產生了極大的不穩定性;正是其行為模式中的這種不穩定性,反過來讓他也成了“脫靶者”,以至于行為模式發生巨變乃至意外死亡,事情的暗面得以呈現。由此看來,“脫靶”就不僅僅是一個在洞察者計劃的邏輯中產生的概念,隨著故事的發展,它也生成了顛覆這一邏輯的意涵,擾亂了原本意欲建立的秩序。
這是作者對人類受困局面的思考。懸疑推理小說向來信賴人力,以“身之所知”探索質樸的真假觀念,但在這部小說中,我們看到作者所呈現的,實則是一種不以人類的身體、意志為轉移的“全知”的幻覺。因為這種“知”來自外部,人類只是被放置其中的脆弱個體。小說在后半段調查小望這類“脫靶者”死因的過程中,打破了這種“知”的幻覺,將“不可知”帶向更加深邃之處,回到了對人類的身體與意志的思考。
從小說的推斷來看,小望的死因在于睡眠剝奪,而不睡覺的原因在于對“離魂”的發現,所謂離魂,即靈魂脫離身體,“自我”離開了身體;而保持身體的醒,意識則不會間斷。這看起來似乎是維持身與心、維持自我的一種努力。小說最后在佛教語境中展開對這個話題的討論:先要頓悟“無我”,才能尋求“真我”——仿佛也是一個洞察者計劃之下的人類寓言。但我們也可以將其看作一個玄學創造的自由空間——甚至與我們時代的氛圍有些不謀而合——小說最后所呈現的是一種自由辯論的形式,正是在其中,“知”這件事變得幽微難解。
如果說懸疑推理小說是帶領讀者從未知走向已知,那么《命運脫靶人》卻帶領人走在相反的方向,從已知走向未知。由此,“知”成為秘密,也成為修行的路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