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丁記
亞丁在藏語里,意為“向陽之地”,香格里拉意為“心中的日月”。當我真正踏上這片土地時,才明白這個詞的深意——所有的生命都在以仰首的姿態追逐光芒,所有的山水草木從不是孤立的風景,而是地質運動遺留的奧秘,是季風與冰川共同書寫的備忘錄。
我刻意停宿香格里拉。這里距離亞丁景區不到10公里,海拔卻比亞丁低了1000米,這對初到高原的我來說更為適宜。
從20世紀90年代末亞丁景區開發伊始,香格里拉小鎮一直在悄然發展,如今它接待游客的能力,在高原小城中已屬翹楚。我在小鎮上溜達了一圈,成都的火鍋、重慶的小面,甚至杭幫菜、東北菜都能覓其蹤,網紅奶茶店更是品牌云集。從口味上來說,天南地北的游客來到此地,總能找到一款心儀的美食。
香格里拉小鎮的夜晚是多重時空的疊加場域,飯館的霓虹在藏式木窗上投下斑斕光暈,奶茶的甜香與酥油茶的醇厚在街角相遇。這座因亞丁而生的“驛站”,像是一塊被現代文明重新打磨的石板,既保留著古老基因,又生長出信息時代的神經末梢。
酒店房間的窗外,便是赤土河。推窗視之,河床并不寬闊,但水流湍急。夜里,水聲灌耳,我仿佛平躺于河水上,跟著水流奔涌。我試圖將耳畔的水聲拆解成地質紀年的音節,因為這是冰川退卻時冰舌崩裂的回響,這是青岡木根系穿透巖層的震顫,這是高原永不停歇的呼吸。這個夜的殘夢,我便多了幾分赤土河中逐流游弋的意象。
清晨,日光漫過窗欞,赤土河褪去夜間的暴烈,顯露出翠綠質地的河心。那些被水流磨去棱角的卵石,像極了香格里拉小鎮屋檐垂掛的風鈴,用圓潤的弧度記載時光的流向。
亞丁腹地的盤山公路,是一部折疊的地理志,道路陡轉,急彎頗多。目視窗外,層層疊疊的綠色涌來又往身后消失,不斷給我帶來視覺上的變化。大地讓人們總能得到驚喜,在我的認知里,高原似乎是“遼荒”的代名詞,甚至讓草木生畏,綠色很少。當海拔表的數字在顛簸中攀升,亞丁植被的層次也隨之鋪展,低處的櫟樹林尚存平原的余溫,冷杉林已披掛上了冰河世紀的松蘿。
沿著棧道大約緩行10分鐘,洛絨牛場的絨毯式草甸躍入眼簾。亞丁天空的云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組天幕。這片被木質棧道懸空托起的綠洲,是被遺忘在高原的織錦,每一根草葉都在編織光線的經緯。
這個令人眼前豁然開朗的場地似曾相識。原來,電影《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中,楊洋飾演的茅十八向心上人荔枝求婚的情節,就是在這里拍攝的。電影中有一句臺詞:“我要和我最心愛的人,一起去到那里,看白色的雪山,看一場秋天的童話。”電影里的浪漫故事,在此處顯露出脆弱,真實的洛絨牛場拒絕成為任何故事的背景板,它的野性在草浪翻滾中彰顯,看似溫順的綠茵潛伏著鼠兔挖掘的迷宮,溪流用慵懶的步調蝕刻巖床,就連那些被游客贊嘆的野花,也在用根系進行隱秘的領土擴張。
洛絨牛場如今已經被圍護起來,并不作牧場之用。牛場的野草格外豐茂,像是用盡全力展示自己的綠意,卻擋不住秋意悄然而來的侵蝕。天地萬物,生生息息,因循了自然法則,也就遵從了季節變換的規律。
陽光在我的身上投下各種花卉的影子。這里的紫外線把高原上所有的生靈,鍛造成發光的棱鏡。洛絨牛場內外的野花,不僅屬于亞丁的春夏,在這個高原的秋季,它依然具有堅韌的生命活力,星星點點地不絕綻放。
牛場斜坡的巖石之處,那株西藏鐵線蓮的藤蔓,正耐心地纏繞玄武巖。在它的銀色絨毛里,似乎留有雪域的夜露與天空的星輝。我以為,這就是高原生命的本性,用柔軟征服堅硬,用緩慢擊潰永恒。
高原的紫外線將我的影子釘在棧道上,野草莓的白花在強光中化作點點星芒,匍枝毛茛則把金色潑灑成光的沼澤。那些藏身在石隙里的雪層杜鵑,花瓣薄如蟬翼,卻將整片高原的紫調盡數吸納。當山風掠過花海,色彩在空氣中恍若凝結成了膠質,時間如同有了虹膜般的漸變。
圣水門巖壁上的單葉波羅花,正在演繹最后的綻放,5片花瓣托起鵝黃花蕊的姿態。那些看似脆弱的生命,總能在絕境中找到支點,石縫里的赭色苔蘚是它們的溫床,牦牛蹄印里的積水是它們的水源,就連狂風折斷的枝丫,也會在斷口處萌發新的花苞。我想,正因為雪域高原有了向死而生的倔強,讓海拔4000多米的這片荒原,變成了永不謝幕的生命劇場。
雪域高原,從來不是培育生命溫室的地方,它給予生靈無限挑戰,也孕育無限生機。當我的吐納在花盞邊緣蒸騰成霧,頓覺高原已經允許我短暫成為其呼吸的一部分。我與這片土地的接觸,就是雪域高原帶給我的生命驚喜。
這次到了亞丁,我才知道自己并沒有最愛的花草,因為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都有頑強的生命活力,都與這片高原有著不解之緣,都能散發它們獨特的魅力。高原的遼闊與蒼茫,讓各種野花競相開放,點綴亞丁的每一個角落,構成這塊土地獨特的生態系統,孕育豐富的生物多樣性,形成的自然風光,也就成了人們的向往之地。
我帶不走這里的一片草葉,但衣袖間縈繞的雪域氣息,眼底殘留的高原虹彩,還有胸腔里被重新校準過的呼吸節律,都將成為生命與這片土地簽訂的秘密契約。
午后的陽光灑滿亞丁的山谷,雪山的峰巒若隱若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