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未來是誰的,你準備好了嗎?
不久前,作家范小青嘗試用AI工具將自己創作的短篇小說《鷹揚巷》生成視頻,“AI在20分鐘內完成了腳本、搜索、圖片、配樂和臺詞等步驟,但展現出來的卻是一個‘水泥版’模型。”盡管人工智能發展神速,視頻對小說中社會常識、生活細節等部分的再現卻令人啼笑皆非。機器參與寫作甚至直接生成寫作,并未在中國傳統文學史上展開足夠想象,而今未來已來,“但未來不是我們曾經預知和推測的那樣”,范小青說。
研究者普遍將2012年黨的十八大召開視為“新時代文學”的歷史起點。對這一概念的命名,也許尚待學理上的精準思辨,但毋庸置疑的是,劃時代的特質已賦予文學不可逆轉的改變與突破。11月8日在上海舉行的一場研討會上,新時代文學現狀如何?未來發展趨勢又向何方?專家學者圍繞此話題展開探討。
傳統文學的精神資源經久不衰
雖然與八十年代黃金時期相比,文學由狂熱漸歸平靜,但文學與大眾產生鏈接的方式更加便捷了,甚至無需書本。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叢新強指出,新時代文學的特殊語境之一即是媒介的變化。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錢文亮也表示,當下社會的文藝組織者和生產者實際已經發生了改變,相對專業性與精英化的組織機構功能在減弱,影響力也隨之降低,諸如短視頻之類的平臺成為一種新勢力,“對性別、身份政治、邊緣群體的關注和重視,代表著一種新的文學研究視野”。
既如此,這樣的變化讓我們在研究文學時,是否還能沿用傳統理論與觀念?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譚旭東將人工智能時代稱為“后閱讀時代”,此時期已經不能單純用純文學思維考量。“電子媒介或數字媒介產生以來,文學關系不再單獨指向作品,傳統的文學四要素變成作家、讀者、作品、世界、媒介五維關系”,譚旭東說,這涉及到的不只是重構文學場,“它甚至重構了文學性。”那么,新時代文學的新作品與以往經典相去甚遠嗎?叢新強在大量閱讀與教學中發現,事實似乎也并非如此,他以中國作協近年來推出的“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和“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為例,很多作品與五六十年代的紅色經典之間存在著內在精神聯系和傳承關系。“新時代文學關于新時代的故事,新時代的人物,新時代的審美討論依舊可以從傳統文學道路上找尋資源。” 叢新強說。
文心的復蘇比美更加重要
新大眾文藝近來被關注探討,而這一文學現象的生產與傳播,實質也得益于媒介的跨時代性發展,在歷史上這不是首次發生。1900年至1925年期間,全球媒體經歷了從傳統印刷媒介向新興電子技術的過渡,主要體現在電報、廣播、電影等領域的突破。華南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文貴良談到,正是媒介的巨大變化推動了文學實踐的多樣化發展,這一時期出現了魯迅、郭沫若、郁達夫、戴望舒等經典作家與作品。“二十幾年來,網絡文學如火如荼。目前飛速發展的人工智能更是向文學提出了新挑戰。”在此環境下,我們對文學又抱有怎樣的新期待?被熱烈討論的素人寫作彰顯著文學豐富多元的可能性,對此文貴良直言:“他們所書寫的生活題材雖然新穎,但如果缺乏后續的文學訓練或技術提升,可能很難產生更加優秀的作品。”
不久前,西海固作家群體掀起一股文學熱潮,一大批既拿鋤頭也握筆、白天打工夜晚寫作的農民作家,用生動的筆觸創作出展現山鄉巨變的作品。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后汪靜波注意到,相較于脫貧攻堅題材的主流紀實文學,西海固作家馬金蓮的長篇小說《親愛的人們》擁有更加廣闊的閱讀市場。“沒錢上學怎么辦?種地沒收成怎么辦?家里頂梁柱生病怎么辦?小說的敘述動力就是平民百姓如何過日子。怎么把日子過好,怎么面對和解決生活中的一個個困難。”
據汪靜波觀察,小說正是通過人民生活的一次次進步,從側面令人信服地呈現了新山鄉巨變。馬金蓮是從鄉村走出來的作家,在她樸素的文學觀念中,始終堅持閱讀大量傳統文學作品,從中學習寫小說的經驗與技巧。“雖然往日經典在今日有失效嫌疑,但很多基層寫作者依舊信服并為此付諸實踐。”時至今日馬金蓮依然和鄉村保持著血脈聯系,“進入文本時,我們能感覺到字里行間的扎實與真誠。”汪靜波感慨,西海固的這批農民作家在物質上并不富足,未曾想靠寫作創收,所學習的對象都是純文學領域的前輩,神往的也是純文學,“新時代文學是包含著‘大文學’的純文學,也可視為一種精神指向,對文學孜孜以求的前進,我們自身更不應該怠惰和失掉熱情。”
近代以來,文學通過美的藝術啟迪民眾思想,在北京語言大學特聘教授王一川看來,文學的概念隨著時代擴容,卻日益狹窄了。“今日的新時代文學,尤其互聯網寫作、素人寫作等等,他們實際上恢復了中國文學內部寬泛的、廣義的同生活的聯系。”王一川將其稱為“把美的藝術變成了文心藝術”,“中國人帶著文心來看待世界,進行文學藝術創作,文心的復蘇可能比美更重要。”王一川說。
重復舊有經驗,不是文學的使命
如果傳統文學創作是作者結合自身經驗,對穩定的固態世界的縱深觀察與書寫,那么在今日被技術不斷重塑的時代,文學的現實邏輯已然改變。吉林省作家協會主席金仁順以“時間的多重化、經驗的去中心化、現實與虛構的互滲”形容新時代文學的獨有特質。
“從發生到結果,傳統文學敘事方式通常為線性,而今文學不再講求一個完整故事,意圖通過營造不同時空揭示復雜倫理;過去的文學通常以人為中心,用某個人物形象說明人生哲理,現在我們的書寫對象被重新分布了,動物、植物、算法、情緒、美感……文學從人類中心走向感知中心,從宏大敘事轉向生命經驗,這是對世界的一次重新認知,也是文學倫理的更新。”對于文學界熱議的AI寫作話題,金仁順直言當下虛構被進一步虛構,變成了虛構的平方,“新時代文學必須在虛構中反思真實的構成。小說的智慧是存在的智慧,文學要在模糊與不確定中重新發現人之為人的邊界。”
熱門西游題材單機游戲《黑神話:悟空》,以獨具中國特色的故事邏輯與美學設計備受關注,其中融入的大量詩歌元素,包括原創詩句、古典詩詞及佛經臺詞等?,貫穿于游戲劇情、角色對話和背景音樂中,虛構場景滿懷文學意蘊。“電子游戲好像將玩家限制在虛擬世界里,但詩歌的參與把與世隔絕的游戲空間重塑成一個想要跟別人交流和表達,想要觀察世界的社會性主體。它構成了一種新的公共交往空間,甚至也把我們和現實生活關聯帶入。”上海大學文學院講師王瑋旭提到,“90后”青年詩人李海鵬曾創作以此游戲為主題的詩歌《靈巖寺之春》,實地探訪時他發現很多游客因為《黑神話:悟空》來到此地,通過參與虛擬世界的游戲,文學藝術甚至能夠建立與維系群體的公共空間功能。
過去的文學幫助我們進入世界,新時代的文學指引我們觸碰自己。正如金仁順所說,“我始終相信文學的使命不是重復舊有的經驗,而是在新的語境中創造對存在的新的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