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11期|王嘯峰:無功

王嘯峰,蘇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現為中國電力作協副主席、江蘇省電力作協主席。小說列入中國小說學會好小說榜單、收獲文學榜、城市文學排行榜,獲得首屆中國電力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鐘山文學獎、金短篇小說獎、曹雪芹華語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等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小說集《蘇州煙雨》《隱秘花園》《虎嗅》《通古斯記憶》等。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
導 讀
她一心撲在事業上,視廠子里的殘障工人為家人,未料多年婚姻走到盡頭,女兒與她的關系也變得疏遠。冬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她的全部心血付之一炬,同時面臨輿論指責和社會偏見的多重壓力。工廠化為灰燼,照亮夜空的紅色火光中,她卻看到了人性的溫暖與堅忍。
無 功
王嘯峰
丁亞珍被電話鈴聲驚醒。她吃了思諾思,藥性發作后像被鯊魚咬住往海里拖,深海不平靜,鬧著各式各樣傷感劇。有時她頭痛欲裂,有時她腦子真空死寂。醒來望著空蕩蕩的房間想,大把安眠藥把睡眠變成死亡。她不愿意這樣死去。或許,她早就應該選擇更好的方法離開這個世界。
半夜,江南很冷。丁亞珍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拎床頭柜上的手機,臺燈光下手臂皮肉松弛,還有幾塊觸目驚心的老年斑。
只聽了一兩句電話,丁亞珍就拉件羽絨衫,沖出家門。火光將不遠處的夜空撕開一個紅口子,噼里啪啦的聲音令人恐慌。她忍不住叫喊,可聲音被消防車警報和路人叫喊聲蓋住了。跑著跑著跑不動了。喊一聲走幾步,她想起去年這個時候給父親送葬時的樣子。哭、喊、叫,都有,沒有這次亂。是的,她亂了。心里唯一希望火偏了。
偏偏服裝廠位置火焰最高。棉布、化纖在火中嘶叫著化成黑灰。她在慌亂人群中癱在地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條胳膊抄住她腋窩,把她往上拽。她僵硬身體直往下墜,堪堪別轉頭,是高瘦個兒的高云英。丁亞珍眼淚滾出來。高云英握拳在自己胸口反復轉動。
丁亞珍雙手比心也放在胸口。她這把年紀,經歷得多。高云英那些人敏感又脆弱,再出事不得了。高云英攙她坐在人行道臺階上,兩人四手緊緊握著。黑水碰到她們鞋子,丁亞珍感到寒意往上逼,身子陣陣發抖。高云英舉起長手,揮了一會兒,有兩個男人跑過來,其中一個脫下大衣披在丁亞珍羽絨衫上。丁亞珍推辭不過,伸拇指彎曲兩下。三個人全都擺手,看得丁亞珍眼花。趕過來的工人越來越多。有望著余燼發呆的;有來回奔走的;有打滾大哭的。
遠遠地,天空開始發亮。丁亞珍吸著焦臭味,拉起在地上打滾哭鬧的三元,突然膝蓋老傷發作,鉆心疼痛下,差點連帶三元一起倒下。高云英扶住她,一群人在黑暗與光明交接時的街巷里走著。她不知道帶他們去哪里,只想快點離開。
轉過幾個街口,遇見一家剛開張的早餐店。她喊著、打著手勢招呼這群人進去坐。高云英給她端來油條和豆漿。她剛喝了一口豆漿就被嗆了。她咳嗽著,聲音由低轉高,漸漸地成為氣管顫抖的哮喘。如拉風箱般的呼哧呼哧聲,在青石板路面上滑出很遠。大家都放下碗筷勺,靜靜等待呼嘯聲過去。高云英不停地輕拍老板后背。丁亞珍想起了女兒。女兒在哪里呢?生活就是一把刀子,砍掉了荊棘毒刺,使她一路前行。也讓她失去了很多。這些失去都發生在最平常的日子里,一旦發生,那些日子就被她牢牢記住。比如:女兒出走是三月十七日;魏明遠離開她在六月二十五日。
魏明遠在城東小鎮辦了二婚宴席,前三天后三天。有好事者問他,二婚辦得比頭婚熱鬧,是不是頭有點昏。魏明遠給大家撒喜糖喜煙。“我無所謂,可喬麗是頭婚,黃花閨女總是特別注重形式。”話傳到丁亞珍耳中,她眼前出現喬麗第一次來廠里的樣子,絕不是魏明遠說的純真女孩樣。她一時想不起喬麗學哪個港臺明星發型,覺得鬈發卷得太細太密,刺毛里散發的香氣蓋住了某種異味。
魏明遠對這個應聘來做服裝銷售兼模特的姑娘贊不絕口:“衣服往她身上一套,檔次提到港臺水平!”
丁亞珍覺得喬麗不錯,魏明遠的腔調讓她設法挑刺:“人黑了點,頭發像刺猬。”
“天哪!這是‘米雪頭’。”
丁亞珍突然想起濃郁香水是為了掩蓋香煙味!“你負責銷售,覺得合適招來就是。”
“讓她跟魏晶晶搭檔,效果應該很好。”魏明遠似乎深入思考過了。
當時,丁亞珍心里咯噔一下。女兒的缺點在喬麗面前會暴露得更突出。魏晶晶不像名字。她并不好看。丁亞珍把擔心的重心移到女兒身上,一連串非常事情發生。
丁亞珍緩過勁來,把油條泡在豆漿里,一連吃了兩根。高云英坐在邊上看手機,面前的大餅、油條沒動。丁亞珍碰了碰高云英的胳膊,對她做往嘴里送食物動作。高云英搖搖頭,低下頭,雙手護住手機。丁亞珍攤開手掌。
網上討論剛被撲滅的大火起因的人很多。丁亞珍看到了一個川字眉、三角眼、絡腮胡的男主播義正詞嚴地播報,字幕大字隨他說話顯示:亞新服裝廠要對此次火災負責,這個廠的員工值夜班時抽煙,煙蒂落在麻袋上,這就是火災起因!
丁亞珍愣在那里。視頻還在繼續。主播放了一段錄像。
監控攝像頭對準大樓進口。畫面左下角顯示時間03:27:36。一個人影出現在大樓前。這個甩著雙臂、搖頭晃腦的男人歪斜地走進大樓。錄像快進。03:42:12三樓中間出現一小點光,幾分鐘時間,光點散開,接著明火蔓延。主播截了一張人像屏,發出質問:“知道這是服裝廠哪個工人的,趕快報警。此人有重大縱火嫌疑!”
丁亞珍拖著僵硬雙腿,走到門口。把高云英手機戳到三元面前。三元正坐在門檻上喝大青花碗里的雜糧粥。他快速瞄一下手機屏幕,抬頭望望丁亞珍,又低頭大口喝粥,發出“呼嚕嚕”聲音。
“這是你!”丁亞珍對三元他們都直來直去。
“我、你、嗯,我、嗯。”三元晃起頭,眼神飄忽。
“半夜三更去廠里做什么?又不是你值夜班。”丁亞珍已經斷定進去的肯定是三元,“搖搖晃晃的又喝了多少?”
三元伸出兩根手指。“三斤,哈,酒。”
“煙,抽了?打火機還是火柴?”丁亞珍對工人們最嚴厲要求,是禁煙。每天要叮囑好幾遍。
“沒有!沒、沒!”三元扔下碗站起來,使勁地搖頭。
“那你去干什么?”
“不、不敢回、回家,睡、睡覺。喝、喝、了酒。”三元嚷起來,嘴里含了一個棗核似的。
丁亞珍松了一口氣,三元沒有說過謊。縮減或夸張,只是因為他把握不準事情真實性。話又說回來,真實難道就是最好?自己生活千瘡百孔,她寧可像三元一樣活在半真半虛中。
她摸摸三元頭頂,沾了一手汗。三元三十多了,還像孩子,再過若干年,也還是孩子。她招手讓高云英來,把手機還給她。做了一套動作。高云英點點頭,回身向幾個咬著大餅油條的工人做了更快速復雜的手勢。他們站起身扶著三元離開早餐店。三元掙扎著。丁亞珍默默注視他。他垂下頭跟他們走了。
一陣電話鈴響。丁亞珍看是外地陌生號碼不想接,連續打進來三次,她接了。
“喂!我。你沒事吧?”
這個聲音丁亞珍等了三年,終于等到的此刻,似乎不是完美時刻。丁亞珍心快從喉嚨里躍出來了。
“我沒事,你……”
沒等丁亞珍講完話,魏晶晶以嚴厲口氣逼問:“這就是你不聽我勸的結果。現在網上都傳開了,這場大火的肇事者是亞新服裝廠的殘障工人。你不是最看重他們嗎?這下好了,面子和里子全完了。生意沒了,警察還要找上門。你怎么弄成這樣?”
剛飄來的一絲暖意,被聲波擊碎。丁亞珍心里最想說的就是加重語氣重復魏晶晶最后一句話。不過,她深呼吸,把聲音降到自認為最柔和的程度:“你就回來吧。這里少不了你啊。”
對方沉默著。冒出一句話:“你趕緊找人處理網上的負面信息。”電話掛了。
丁亞珍不知道怎么按照女兒要求來做。她在手機上寫一段話問高云英。高云英轉身迅速發了幾條信息。沒多久,她在手機上打出一行字給丁亞珍看。“說出真實情況,流言自然消散。”
“不要說我們不掌握真實情況,就算知道了,有多少人信呢?”丁亞珍也打字在手機上。
“我問了幾個客戶,有政府的,有學校的,有國企的。他們都說只有主動說,才搶得回話語權。”高云英手停了停,瞧瞧丁亞珍,遲疑地寫出:“喬麗現在是網紅,我可以請她幫忙。”
丁亞珍簡直不相信這是高云英建議,驚恐地擺手加搖頭。
高云英用手比畫了一個數字。一百萬!喬麗有這么多粉絲!丁亞珍咋舌。
又有電話來了。是招商大樓物業管理公司電話。物業公司通知她八點半去被燒毀大樓對面的快捷酒店一樓開會。離開會還有一個半小時。想到時間,她的效率感自然被激發。
現場被封控,進不去,只能根據原材料進貨單、產品訂單估計損失。廠里固定資產早已建卡,從系統里調出來就能報上去。客戶、供貨商要一一通知到位,并道歉。眼前這些工人要勸回家。
丁亞珍大聲說著,減慢速度說著。高云英在她身邊配合打手語。她說話時才注意到,殘疾工人幾乎全來了。苦難、委屈、感動等情緒都涌出來。他們在廠里做的都是輔助工,有時還會把手里任務搞砸。魏晶晶責罵他們時,她都站在他們一邊。他們都有不同程度的“玻璃心”,正常人一句話、一個動作都有可能傷害到他們。此時,丁亞珍只顧及不傷害他們,話沒了邏輯。“沒事的”“有保險公司”“回家聽通知”等話里夾雜著“啊、哈、嗯”等語氣詞,重復說重復講。
“三元要保護好!”丁亞珍看著陸續離開的工人,寫給高云英這句話。
高云英點點頭,也寫了一句:“我跟你去。”
丁亞珍看到高云英鏡片后一眨不眨的大眼睛,知道拗不過她。連固執的學校總務處長都搞不贏她。
“丁總啊!你能不能換個售后服務人員啊?”
“她怎么啦?”
“她不轉彎的,任何事情都沒有商量余地。”
丁亞珍讓高云英態度好點,只是隨便說了句。她抵擋不了的、不想出面的、得罪人的,高云英替了她。結婚典禮上,高云英把她拉上臺,站在女方家長空蕩蕩的一側。高云英當著百多位來賓,食指放嘴唇后,隨即雙手比心。她又指揮全場,高舉大長手做一遍新手勢時,全場齊聲喊:“丁媽媽,我愛你!”丁亞珍沒有準備,不知道怎么放置雙手。四目交接的一瞬間,她自然而然張開雙手,高云英像一只白蝴蝶撲進她胸懷。曾經這個她最得力的助手因為與喬麗關系好,一度遭她冷落。婚禮上一句話,讓獨自坐在黑屋里的她,平靜不下來。女兒、高云英、喬麗三個人影在她腦子里轉來轉去。愛恨交織的結果,讓她更加清醒地面對現實。她甚至產生了一絲邪念,看魏明遠如何被喬麗壓榨成干癟老頭。只有對沖才能緩解她躁郁癥狀。
丁亞珍帶著高云英離開早餐店,石板路明晃晃的,不時有鳥叫聲傳來。昨晚的一切好像沒發生過。那年三月十七日早晨,一切也很正常。她起床,做了魏晶晶喜歡吃的培根煎蛋,烤好面包,磨了咖啡豆。叫女兒起床。每天,魏晶晶都是被丁亞珍喊起來,甚至拖起床的。而那天魏晶晶不用喊,早已消失在露水沾濕的石板街頭。
跟魏明遠離婚后,她把業余時間都用在修補與魏晶晶的裂痕上。魏晶晶的出走,恰恰印證了一句話:任何事情,越是著力,效果越差。裂痕起初是一件小事。高云英與喬麗的親密關系超過了與魏晶晶的。丁亞珍以為不評價、不干涉,是一種公正態度。后來明白不管她擺出任何姿態,三個人都會不滿。最大意見來自魏晶晶。魏晶晶覺得袒護子女是母親職責。喬麗與魏明遠勾搭的事情,廠里除了丁亞珍,誰都知道。魏晶晶與喬麗徹底鬧翻。輸長相,輸朋友,還要輸父親,魏晶晶快瘋了。不過,這不是出走根本原因。
“繳納五險一金后,殘疾人給工廠帶來的優惠全都抵銷,還不夠!”
“退休拿養老金和吃低保完全不是一回事。”丁亞珍知道女兒聽了社會上一些人的話。
“辦企業為什么?不為掙錢,路就偏了。”
丁亞珍以沉默來對付女兒。
“錢已經給喬麗他們卷走一大半,你還走老路,這樣下去只有關門。”魏晶晶早就不提魏明遠名字了。
丁亞珍瞄了一眼身邊的高云英。如果像外國電影里演的那樣,她就該寫遺囑,把畢生奮斗積累的遺產大部分留給高云英。剩下部分,她會瀟灑地在捐贈書上簽字。是的,她總是覺得有人在盯她。不是躲在暗處的那種,而是明明白白地在頭頂。不是人形,更像飄浮著的意念。意念無數次提醒她,接替她做下去的,只有高云英,沒有其他人。
該死的血緣!她總是擺脫不了這兩個字的困擾。高云英、魏晶晶調換一下,就是她想過的完美生活了。三年多來,她努力讓自己前進道路變成一條直線,拋棄看沿途風景的念頭,直線的盡頭是養老院。可惡的是,剛才那個電話,又讓她心氣浮動。如果,僅僅是如果,兩人合體,那她立刻離世也無遺憾了。
輕輕拍拍挽住她胳膊的高云英的手。高云英除了聽說之外的功能都強。作為回應,高云英把手挽得更緊。丁亞珍清楚地記得,高云英在進入面試的十個應屆畢業生中,并不顯眼。特殊教育學校老師打手語告訴她們,服裝廠老板來招一名會計時,好幾個女生做手勢要求展示技能。高云英沒有,她站在一邊,像圍觀群眾,看到積極女生出錯,還捂嘴笑。原本丁亞珍不想招人,退休幾個工人中,有兩個殘疾人。如果不增補,殘疾人比例達不到全員的百分之二十五,各項優惠政策會被取消。輪到高云英時,丁亞珍心目中早就定好一個人選。她覺得讓最后一個學生展示完,只是出于禮貌。可是高云英沒動。丁亞珍奇怪了。高云英告訴老師,她已經知道自己沒有被錄取的可能。丁亞珍大為驚訝。高云英回答疑問,她已從丁亞珍眼神里看出來。丁亞珍放下手中圓珠筆,堅持讓高云英展示技能。高云英開始打字,她打的是丁亞珍隨意打開的網頁上的一篇散文。丁亞珍看到五指如飛的景象。幾分鐘高云英打完字。核對一遍,幾乎沒有錯字。老師笑著告訴丁亞珍,高云英最希望做的職業是文員。丁亞珍告訴老師,高云英被錄取了,崗位是文員兼售后服務。老師有點為難地提要求,要解決高云英食宿。她是孤兒。
丁亞珍又看了高云英一眼。老師說得含蓄,其實高云英是棄兒。外表上高云英看不出一點聾啞人樣子。即便在公眾場合,她那露出兩個淺淺酒窩的笑,使人感覺這是因害羞不愿意多說話的女孩子。與此相反的是高云英的工作。喬麗來上班的第一天,就差點被高云英轟出去。時間、規矩、秩序,高云英看得很重。似乎沒了這些,殘疾人也沒了保障。喬麗當著共享一組工位的魏晶晶、高云英,涂粉、抹口紅、修指甲,不停地在車間、辦公室走動,聊天、打電話、戴耳機聽音樂。魏晶晶想想自己那張扁平、四方臉,一聲不吭地生父母的氣。高云英站起身,拿起喬麗的外套、拎包、化妝包,走到窗口,全都扔下三樓。喬麗抓狂地跑過來吵鬧。高云英猛地扯下喬麗的項鏈,把手伸到窗外。喬麗不敢動了,捂臉哭。魏晶晶沒有起身,她胸中郁結之氣正在消散。
走一段上坡路的時候,羽絨衫被高云英抓出聲音來。丁亞珍嘆息,生命活力正在一點點消散。魏晶晶剛出走時,丁亞珍習慣性地給她號碼每半天打個電話。雖然每次都傳來:“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當一個階段后,丁亞珍撥打電話的頻率變成兩三天一次后,有一天傳來的提示音變了:“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嘟嘟嘟……”一只麻雀跳在電線上,蹦跳兩下,轉轉頭,飛向天空,轉眼消失。“再也找不到了!”這是丁亞珍每天起床后第一句獨白。
很多年前,裁縫店里三人各自忙碌。師傅畫樣、裁布、開片,丁亞珍飛也似的踩看縫紉機,魏明遠熨燙服裝。魏明遠嘴甜話多,師傅讓他接生意,處理質量問題。一次,魏明遠跑出去上廁所,師傅對她說:“雖然你們快結婚了,可你終究跟他不一樣。”她不解地看著師傅。師傅微笑著舉起一小塊畫線粉餅說:“我們是吃技術飯的。”她一直記著師傅的話。
丁亞珍服裝設計在小城有名氣時,魏晶晶剛會走路。她腰里扎一根紅帶子,另一頭束住童車。騰出雙手不停地畫啊、裁啊。魏明遠端著茶壺,跟鄰店老板們抽煙,聊葷段子。師傅去世后,他自然成了裁縫店老板,改店名為“亞新時裝店”。他進了一批港臺服裝。看的人多,買的人少。丁亞珍把這些衣服樣式畫下來,重新定尺寸,用本地紡織廠布料做了兩套,剛掛到模持身上,就被客人扒下來買走。魏明遠繼續游蕩閑聊。一天,他神秘地告訴妻子,街道辦服裝廠開不下去了,盤下來最大的好處是稅收等方面減免,那是一個殘疾人就業工廠。說了很多好處后,他提到現有殘疾人無法分流,不能辭退,要跟著服裝廠。
站在丁亞珍、魏明遠面前有二十多人。他們目光里帶著渴望。丁亞珍不敢直視這些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到不停抖動頭和雙臂的年輕人身上。丁亞珍悄悄地問街道辦主任。主任告訴她三元就是這樣,碰到新情況、緊急事件、陌生人等,就會這樣。她猜,二十多個人眼里的她是什么樣子?三元還不是這些人中最刺眼的。還有目光呆滯的、眼睛朝天的、衰老得一碰就倒的等等。街道辦主任讓丁亞珍夫妻考慮幾天,如果沒人接手,殘疾人只能回家。魏明遠想開口,被丁亞珍搶在前面,盤下這個廠。她不敢想象他們被遣散回家的樣子。同時她相信他們都懂這個歷史時刻。雖然各自表現不同。三元雙手停了下來,筆直地貼著褲子外側。她對三元豎起了大拇指。
走上石拱橋,火災現場就能看得到。丁亞珍拉著高云英坐在橋欄上看燒焦的招商大樓五層樓房。把高云英招進來的時候,工廠服裝訂單多、款式要求多、銷售渠道多,連魏明遠都沒時間坐在辦公桌前抽煙喝茶。丁亞珍租了招商大樓三、四、五層。后來一、二層被一家火鍋店租了去,十幾年換了好幾個飯店。丁亞珍把三層作為辦公樓層,四樓是車間生產層,五樓是倉庫。高云英暫住五樓。倉庫守門兼電梯運行人三元,晚上斜躺在布料上睡覺。半夜里,高云英出小屋上廁所,嚇得尖叫。隔天丁亞珍找三元。
“下班為什么不回家?”
“看門!看好、好大門。”
“以前為什么不見你晚上看大門?”
“有、有、有人住。”
“你要保護高云英?”
“保護、保護!”三元把頭點得認真。
丁亞珍表揚三元責任心強。三元立正,給她敬了個禮。
丁亞珍與樓下飯店老板商量好,高云英與女服務員一起住宿舍,兩室一廳的單元房,住四個女生。三個女服務員合伙把高云英趕出臥室,睡在客廳沙發上。高云英就像一只貓,無聲無息。整套房子似乎只屬于三個人。還有一個僅是清潔工。她們關緊房門在網上聯手殺價購物,忘了煤氣爐上還坐著水壺。高云英開門進來聞到刺鼻氣味,她默默關了煤氣閥,開窗通風。躺在沙發上與魏晶晶微信聊天,討論春季新款時裝復古風潮要不要跟?丁亞珍知道這件事時,已過了半個月。三個女服務員早就把高云英請回里屋,還在她床頭裝了一盞信號燈。紅燈閃爍,伙伴們正在呼喚她。她們把聲音轉換成高云英能感知的語言。
一陣疼痛從心里發出,襲擊丁亞珍。焦黑變形的建筑帶給她毀滅性打擊。“四十多年付出得到的,竟是一無所有的結局!”她一把抓住高云英的手,同樣冰冷顫抖。高云英舉起手機,一條信息讓她差點滑下石拱橋:“三元跑了,我們沒追上。”
那條視頻播出后,網上一片追查火災責任人的聲音。
丁亞珍相信三元不是縱火者,此刻有了松動。“他為什么要跑?”
高云英在手機上打了一排字:“三元認準一條路,會一股勁兒走到底。”
三元出過事。一個大雪天,三元在家喝了幾兩燒酒,突然往外沖,老父老母根本拉不住。丁亞珍接到派出所電話趕過去,在雪地里摔倒三次,交了三千塊賠償金帶三元回家。問他為什么砸小店柜臺。他開始不說話。“不說以后就別來上班!”他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歸結起來就兩句:“小店老板欺負高云英,我要教訓他。”丁亞珍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她還不如高云英,有人在暗中守護。“從今天起,不許喝酒!發現一次扣一個月工資!”三元猛地點頭,然后笑了,嘴角咧到耳根。丁亞珍把這事告訴高云英,她臉一紅。過了半年,高云英嫁給了一個聾啞點心師。婚后兩年間,她生下一兒一女。丁亞珍最開心的是,兩個孩子跟著音樂又唱又跳,終于跳出父母魔障。三元一直單身。工資卡由他姐姐保管,零用錢看他在家里自留地勞動情況,多勞多給。多給十塊錢,他就滿足得很。三元搖頭晃腦傻樣背后,愛恨簡單明了。丁亞珍心里漾出暖意,更不愿在冰冷寂靜的家里待的時間長。
“我最擔心他出事。”丁亞珍用勁兒摸胸口。
“眼前最要緊的是服裝廠怎么辦?”生完兩個娃后,高云英就不戴隱形眼鏡了。此刻銳利的一道光在鏡片后閃動。
接收這些工人時,小城有六家殘疾人就業工廠,現在只剩亞新服裝廠。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和火災余燼邊,有那么一小會兒,丁亞珍竟然有了解脫感,她覺得奇怪害怕、不可思議。一粒火星突然在余燼里爆裂,氣勢很大地直往上沖,風助力火星旋轉、翻騰。在大家驚呼聲中,它慢了下來,萎靡飄蕩,顏色變暗,最終微微亮一亮,隨即歸于黑暗。丁亞珍心里說:那就是我呀!
快捷酒店不寬敞的大堂里站滿人。兩個工作人員在登記到會人員。丁亞珍報出“亞新服裝廠”時,工作人員抬頭看她,并對里面喊:“亞新老板來了。”鬧哄哄的大堂一下子安靜下來。人群自覺分開一條窄道。盡頭是一扇磨砂玻璃門,貼了一張A4紙,紙上有幾個看不清的小字。好像“亞新老板”就應該奔這幾個小字而去。丁亞珍最終沒有看清小字。門開了。一個披大衣的男人朝她招招手。
“這人是你們廠的?”大衣男人邊上還有個穿著黑夾克的年輕人問。
丁亞珍點點頭。她瞥見高云英緊閉嘴唇。
“說說他情況。”黑夾克年輕人點點電腦,錄像反復放著網上曝光的監控。
“我沒什么可說的。他是智障,可他絕不會縱火。”
“你這么絕對?”兩個男人對望一眼,“退一步講,不是故意,而是無意引發呢?”
丁亞珍頓一頓,正在遲疑中,覺得腰上被一根手指頂了頂。她立刻挺胸說:“也不會!”
“消防上正在調查取證。區里派我們做好溝通疏解工作。”大衣男人說。
“那就等調查結果吧。”丁亞珍還想多一句“我、工人們、殘疾人都是受害者”,話到嘴邊,咽了下去。
“你怎么這個態度,我們就是為了緩解沖突。網上都傳成這樣了。”黑夾克年輕人嗓門高起來。磨砂玻璃門上影影綽綽。
“網上?網上小視頻可信嗎?”丁亞珍拉了一把高云英,兩人一起坐下來,“你們真的不了解,其實他們內心比我們清楚、敞亮。”
高云英把手機遞給她。一個主播站在警戒線外直播,“不許拍”“現場不能錄像”“走開、走開”的訓斥聲幾乎蓋住她說話聲。
“親們!這幢樓,大家看到的燒焦的招商大樓,本來有五層,我曾在三樓的服裝廠做過幾年銷售。我可以自豪地說,當年這個城市最新時裝,都是我第一個試穿的。”
丁亞珍眼睛直盯著黑焦樓房,聽著畫外音,直到聽到試穿等字眼,才仔細看主播。是喬麗!她轉頭看了看高云英。高云英對她點點頭。
喬麗被保安趕來趕去,鏡頭顯示她轉進一條弄堂,繼續直播著。“親們!一把火燒了廠,日子最難過的是那些工人,那些和我共事的兄弟姐妹。還有一個重點,這是一個殘疾人就業工廠。當我想到他們吃辛吃苦勞動,最終將失去收入時,一張張愁眉苦臉的熟悉面孔就在我眼前晃動。現在還不知道有多少生命被大火吞噬。不管怎樣,我不能忘記他們!親們,火災發生時,如何安全撤離,我推薦一款質優價廉的消防過濾自救呼吸器。鏈接就在畫面左下方,兩小時銷售大優惠,原價666元,現價166元。親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趕緊囤起來吧。快點鏈接,時間不等人啊!”
彈幕快速移動,搶貨氣氛熱烈。
直播畫面亂起來。小巷里擠滿人,喬麗被人流裹挾著退回火災現場。鏡頭一下子便捕捉到殘缺樓房里,闖入一個人,一隊安保在那人后面追著。喬麗嚷了起來:“啊!那人,是……”直播斷了。
丁亞珍和高云英跟著區里的兩人跑出快捷酒店。大堂里空蕩蕩。門口擠滿了人。丁亞珍用力分開人群。一眼看到正往上攀爬的穿米色工裝的三元。“危險!趕快下來!”丁亞珍喊出來的,跟安保人員用大喇叭喊的一樣。
三元跑得快,一般人騎自行車都趕不上他。也許是他能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雙腿上。一段焦黑木頭從樓頂墜落,砸在三元腳邊,他看都沒看繼續往前走。到三樓后,他速度慢下來。他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什么。安保人員此時追到三樓,可他們不再逼迫三元,與他保持距離,觀察著。突然,三元指著一個角落大叫起來,丁亞珍所在位置都聽得很清楚。
“砰、砰、砰!噼哩噼哩、噼哩噼哩!”
站在丁亞珍前面的大衣男人接了一個電話,轉身扶丁亞珍往前走。“他聽老板的話,你喊話讓他下來。”頓了頓,他告訴丁亞珍,“剛才領導在電話里說了,火災原因初步判斷是電路老化引發。”
原來三元在指給大家看火災初起的地方。
拿起電喇叭,丁亞珍對三元喊話:“三元,三元,危險!我讓你趕緊下來。聽工作人員的話啊!”
三元聽見老板聲音,對她更夸張地比畫,哇啦哇啦的聲音更大了。安保們見機把他控制住,在腰上拴上保險繩,扶他走下來。
高云英走上去,快拳雨點般輕敲在三元胳膊上。三元羞怯撓頭。過了一分鐘,他突然撩起袖管,一段皮膚黑紫的,像被皮鞭抽過那樣。
“像被電的!”有圍觀人說。
丁亞珍看著那塊烏紫皮膚,心中那些被抽打后留下的傷口也開始發黑發紫。“他這是想救火啊!”她顫抖著說。
大家不響。
她左手拉高云英,右手牽三元,走回快捷賓館。
會議在自助餐廳開。丁亞珍看見黑夾克年輕人肩上跳躍著一塊光斑,她順光的方向看,貼磨砂紙的玻璃上被摳掉一小塊紙,光透進來,微妙地變幻著姿態。這是一天中充滿希望的光,也夾雜著些許不安。
大衣男人說火災原因還在調查,沒再提監控視頻的事,讓保險公司調查好各家受損情況。他反復強調的是穩定,企業穩定、店鋪穩定、人員穩定、輿情穩定。“人的穩定,是這次區領導讓我重點給各位業主、老板強調的。大家守土有責,管好員工,更要管好自己。”人們交頭接耳聲音響起來。丁亞珍覺得膝蓋鉆心痛,身體冷得要命,頭和臉卻滾燙,高燒吞沒她的意識。她身體漸漸歪向高云英。
丁亞珍醒來,眼睛睜開,看不真切,只能感覺黑幕中多個人影晃動。她認不得人。她向前伸手,盡量大動作,好讓高云英看到。但是,她聽到了一聲呼喊,遙遠而熟悉。她心里一緊,不敢相信是真的。一只手握住她,柔軟溫暖。她忙用手擦眼睛,越擦眼前越模糊。手濕濕的,汗水止不住眼里滾出的淚水。那只手正在往上,猶豫著、探索著。手指攀爬到她額頭、太陽穴,揉搓著,化解、蒸發淚水。她眼皮涼涼的,很舒服。忽然,她不想睜眼了,只是用手輕摸那只手,那幾根似乎粗糙不少的手指。她摸著摸著,手突然停了。人與人絕不能長久不聯系,除了血親。
“經過當地消防部門與公安部門聯合調查,前晚招商大樓火災原因查明,系電氣線路老化起火而起,無人員傷亡。”丁亞珍耳邊反復響起小視頻聲音。
通向醫院停車場的路上,飄起凍雨。輪椅輪子打滑。丁亞珍坐在輪椅上,她想掀掉她倆硬蓋在她膝蓋上的毯子,她真不覺得冷。她伸出雙手。緊緊抓住她倆各騰出的一只手,不想放,再不想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