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人世間所有的病
多年前,有人對我說,你應該去寫一寫我們那邊那個麻風村。我問,為什么?他說,恐怖啊。就像我是個寫恐怖小說的。因為時間充足,他大體向我描述了一下那種恐怖,也就是病人們的身體情況,但最終一直讓我惦記的,卻是他最后說到的,那里的人出來趕集的時候,外面的人會撿石頭打他們,就像打毒蛇一樣。這說明什么?說明外面的人才有病,或者換一種說法,叫也有病,而且這種病比麻風病更恐怖。但這話是又過去了多年,我才說出口來的,而且是對自己說的,自言自語。就當時而言,我出于禮貌,又因為他說的不過是一段歷史,一個早已經不存在的地方,也就不那么容易激動。況且我這個人天生反應遲鈍,別人罵我的時候我一句都還不了嘴,總要等事情都過去了,腦子里才能冒出一盆狗血來。這個缺點將我變成了一頭反芻動物,愛上了寫作。我猜想一頭牛并非每一次反芻都會清楚自己嘴里咀嚼的是什么,但如果風正好送過來一股青草味兒,它的味覺立刻就會醒來。多年后,我決定寫這篇《康復》,正是這種情況。
有一天,我陪好朋友去看心理醫生。她的病征是懷疑老公出軌,夜里睡不著覺,總想拿水果刀殺他。她跟醫生一起待了三個小時,出來后我問她怎么樣,她說很好,還夸張地撫著胸口說,這下我心里一點都不堵了。我問,醫生都跟你說了什么?她用那種剛打過雞血的興奮勁兒回答我說,醫生給我出了三個點子:一、讓我去老公單位鬧,把他鬧臭,最好讓他被開除,這樣他就沒錢去養小三了;二、讓我兒子把他腿打斷,兒子養活他;三、買藥往他飯里、水里放,讓他陽萎。醫生說,中藥鋪就能買到這種藥。我聽得滿腦子嗡嗡,不知道說什么好,好在她剛回到家我就反應過來了,我趕緊打電話對她說,你最好別聽她的啊。這位心理醫生是我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的,僅知道她是國家一級心理師,也熱愛文學,這次正好需要一位心理醫生,我便聯系了她,哪想到她也是個病人呢!
我有時候會琢磨,當你生了病,去看醫生的時候,真的很難說醫生就是健康的。比如說那種因為你有醫保,便為你大搞各種有用、沒用的檢查,開一堆各種不對癥,但一定吃不死的藥品的醫生;再比如那種為了增加收入,故意夸大你的病情,為你做過度治療的醫生;還有小說中的主角呂正午失去康復村的工作后,遇上的那一位鉆政策空子、賺昧心錢的皮防中心主任。很顯然,他們都病著。
呂正午是個好醫生,但他一樣生著病——他是棄嬰,在麻風村長大后,又做了麻風病醫生,他和那里的麻風病人一樣遭到歧視。被歧視是病,歧視也是病,但呂正午治不了這種病。他除了能治療麻風病以外,只能勉強試著治療被歧視。他和他的病人們互相療愈,他讓他們康復,他們也讓他康復,但康復村被撤銷后,他被迫走出那個封閉的有限世界,去面對一個龐大的、對他充滿歧視的社會,一個生著病,自己卻全然不知的社會,一個更大的“康復村”,于是他尿了中心主任的辦公室門——他又病了。看上去,能再次治愈他的只有楊小英,但我們并不知道后來如何。
《康復》其實想說的只是病,身體的病、內心的病、人性的病,人世間所有的病,和我們需要的各種各樣的康復。
也或者,我只是遂了多年前那個人的愿,寫了一個麻風村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