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書:說吧,記憶
五年前,我就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世上的花兒她都不愛,似乎只愛棉花這一種……當時,我只想寫一篇散文,就寫一寫妻子“種棉花”的事。寫了一個開頭,難以為繼,一直存放在電腦文檔里。并非筆力不濟,也并非沒有生活積累。只是覺得,寫個人家的私事,等于暴露了隱私,有點不好意思。
現在,好像無所謂了嗎?可能因為年紀大了,也就沒有那么多顧慮。我還會想起一本書的書名:《說吧,記憶》。那是納博科夫的一本傳記。一個成詩的書名,一個被無數人引用過的句子,我也要引用一次。在那本書中,納博科夫以其優美、細膩,且富有詩意的文筆,回憶了他在1917年革命前,于俄羅斯度過的童年和青少年時光,流亡歐洲的經歷,以及對家族、文學、蝴蝶(那是他所熱愛的領域)等等的追憶。如果效仿,我的卑微而平凡的家族,好像平原上的作物和植物,歲歲榮枯,無法形成宏大或獨特的敘事,甚而無法溯源;說出我對文學淺薄的認知,又會貽笑大方;說一說“蝴蝶”,倒可以用“棉花”來代替。出于寫創作談的需要,我還要大聲念出來:“說吧,記憶!”帶著點慫恿的口氣,帶著點惆悵,又有些不以為然。
2014年,一晃,這都十多年了,我發現妻子開始在老宅院里種棉花。
說起我們的老宅院,面積不足400平米。除去宅基、棚屋、過道,場院就顯得更小了。我們村很多戶人家,起初開辦工廠時,大多為“作坊經濟”模式。就是在前后院,搭建廠房,安置機器。等后來,有了工業區,廠子搬出去,騰退出來的地面,大多成了水泥地。能用來施種的范圍,也就可想而知了,只有那為數不多的幾個可憐的菜畦。
做姑娘時,她積累了一些種田經驗。蒔弄那幾個菜畦,顯得游刃有余。像什么修畦、撒種、育秧;栽黃瓜、豆角、茄子、辣椒;給這些果蔬類植物搭架、掐頂、去蔓,做得樣樣不錯。我就不會這些。除了種水稻,我只有過一段管理水田的經驗,旱田里的作物,大多不會侍奉。假如我們要依賴“種地”活著,大概率,我會成為一個游手好閑的人,跟在她身后,生計都要由她來安排。
當我發現她在老宅院里種棉花時,并不清楚她的心思。
那片小小的棉花地,更像一座被她精心蒔弄的花園。開著乳白、淺黃、粉紅、深紫色的花朵。她沒有管理棉花的經驗,打杈、去蔓、疏棉鈴這些工序,大概都是跟鄰家嫂子們學的。那年,我忽視了棉花的生長,忽視了棉花采收后、纖維狀的朵瓣被收集起來,碼放在住處的一個角落。上面蓋著一個舊床單,束之高閣,與其他糧食種類有著明顯的區別對待。到了第二年春天,她又在原有基礎上,開始種棉花。并且發揮“開荒造田”的精神,推著獨輪車,從外面運來新鮮的土質,在水泥地上,培出高高的地壟。甚而將院子的邊邊角角,也種上了單株的棉花。這就有些奇怪了。當時,我以所謂的文學視角,腦子里便冒出來這樣兩句:世上的花兒她全都不愛,唯獨只愛棉花這一種。
對于花兒的喜愛,大概源于女人們的天性。后來我在無數個春天,在住處附近的公園、綠地上,看到過陌生的女人,與花兒邂逅時的場景。她們的臉上,剎那間流露出一種無以言狀的表情,讓人覺得很有神圣感——好像乍然的驚喜;又好像從她們內心,自然流淌出的一種類似蜜糖般的東西。那種眷念與癡迷,仿佛與神祇相遇;或是低到塵埃里的人,與他們的愛人、兒女,多年未見,意外重逢。那一刻,平庸的日子仿佛也出現了奇跡……我們家也曾養過花。栽在花盆里,種在臺階下。像什么吊蘭、夜來香;蜀葵、木槿。只是養著養著,疏于管理,花兒就很難養得茂盛。我還會覺得,她并非是一個特別“愛花”的女人,似乎更鐘情于蒔弄瓜果蔬菜。耐心而平和的態度,完全出于對家人生活的考慮。也可以這樣說:世上的花兒她并非不愛,只是多從“實用主義”的角度考慮,而少了些閑情逸致。
我問她種棉花的原因,她對我說了說自己的想法。
那近乎是一個“宏大”的計劃:孩子們都在慢慢長大,她對土地又有一種危機感,所以要早做準備。等她的女兒、外甥、兒子結婚時,要準備好充足的棉花。
這就不得不提到平原上的一個習俗:每當家里有兒女準備結婚時,那些做母親的,總要張羅著做四床“喜被”,俗稱“四鋪四蓋”(我在小說里,已有過詳細描述)。做喜被時,要請人來家里幫工。被請到的女人,不僅心靈手巧,還要兒女雙全。在我們村,她就無數次接受過這樣的邀請。她,或她們,這些逐年老去的女人們,我覺得她們都是有福的人……而沿襲至今的婚俗禮儀,隨著時代變遷,很多程序都被簡化了。“喜被”可以請人來做,至于棉花,好像也沒有自己生產的必要。現在人們的觀念,無非是:能花錢辦到的事,盡量不去麻煩別人。
我對她“種棉花”的行為提出過質疑,她卻我行我素,依然用行動踐行著自己的計劃。
后來我才明白,她顯得那么執拗,非要自己種棉花,自己施種、除草、間苗、打杈、疏棉鈴;經過一個季節的等待,在盛大秋天到來之際,親手將棉花一朵一朵采摘下來,還要經過精心挑選……她所做的這些,并非頑固,而是一種心意的表達。作為一個母親,她想借用“種棉花”這樣一種形式,給孩子們一個美好的期許,那更像是她對他們最好的保佑。
我幫不到她什么。那個時候,我已有了專事寫作的打算。并非想贏得一個“作家”的名聲,而是無奈之下,想通過寫作,賺稿費,養家糊口,或許還能證明自己的價值。不然的話,總不能成個游手好閑的人吧。但一個大男人,整天待在家里,似乎再也沒有能力經營生意,若寫不出什么名堂的話,也是件很糟糕的事,甚而比“把廠子賠荒了”還要糟糕。但她從沒抱怨過什么,對未來,也沒有太多惶恐。就像她嫁過來,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一種安然的心態。又好像她“種棉花”,對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會抱有美好的期許——又那么堅定,只是盡心盡力去做。在沉默、隱忍的付出中,等待命運最好的安排。
我跟她學過怎么“拾掇”棉花。彎腰站在地壟中,覺得棉稞那么矮小。不知是因為人變得高大了,還是經過無數次培育,無數次改良,如今的棉花品種,全都成了“抗風”類的矮稞作物。我還會想起小時候,母親在村外的棉田里勞作,中午也不回家。我去找她,走進悶熱的棉花地,好像誤入茂密的叢林。高大的棉稞,幾乎沒過我的頭頂……這特殊而平凡的植物,即便在用圍墻圈起來的宅院里生長,也無法經受夜里驟起的風雨。由于地壟培得過高,那些掛滿棉桃的植株,一個個頭重腳輕,東倒西歪。我幫她用竹竿圍起護欄,再用五顏六色的布條,將棉稞和支撐的木棍緊緊系在一起。
大概攢了兩三年吧,這才攢夠了計劃中的棉花數量。她這才不再種棉花。
我開車,棉花裝在后備箱和后排坐上,裝得滿滿當當。大概跑了兩三趟,去三十里外一個名為“陸營”的地方去彈棉花。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天,麥收剛過。一場暴雨使得路旁的溝渠,低洼的田疇里都積滿了雨水。有些來不及收割的麥子,就那樣在水里泡著。
2016年,我們搬到縣城居住。那些彈好的、用碩大塑料袋裝著的“棉花瓜子”,也跟著我們一起搬家,放進負一層的地下室。那年夏天,我在地下室寫作。周圍是這些棉花,還有隨搬家帶過來的書、雜志、影碟和光盤。這些舊書和影碟,其實也沒多大用途,只是不舍得扔掉,好像一個念想似的。碼放在由木匠打造的一排簡易書架上,好長時間也沒去翻弄過了。滿滿一架子書,除了名著、單行本,更多的是舊雜志。我記得有《活著》《百年孤獨》《包法利夫人》;有《收獲》《花城》《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滿滿一架子光盤和影碟,我記得有《甘泉瑪儂》《御法度》《疤面煞星》《櫻桃的滋味》……馬基德·馬基迪的電影是套裝的,巖井俊二的電影也是套裝。只是“影碟機”這種東西,如今在市面上很難見到了。看來,那些深夜看電影的經歷,也就只能成為一種特殊的記憶,嵌在生活的褶皺里,和那些棉花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