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戰劇超越套路化“智力游戲”
隱蔽戰線斗爭既是革命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諜戰題材的核心內容,在創作上天然具備將革命歷史題材與諜戰類型相融合的基礎。然而,這兩種創作遵循各自特有的創作原則與美學追求,要實現深度融合并不容易。此前一些較為成功的聚焦隱蔽戰線的電視劇,如《潛伏》《懸崖》等,都采用單一的諜戰類型敘事。這種選擇不僅為故事內容與人物塑造提供了更大的敘事空間,也容易發揮諜戰劇特有的懸念感、專業性等具有吸引力的元素,從而抓住觀眾注意力,增強觀劇沉浸感,獲得出色的收視反響。
這些經典劇集大多出品于2010年左右,距今已有十余年時間。近十年來,諜戰類型創作整體陷入瓶頸,兼具口碑與熱度的突破之作數量較少。細究之下,其困境來源于多個相互交織的問題。首要問題是創作陷入套路化,早期成功作品如《潛伏》中的“假夫妻”“辦公室斗爭”等設定被后續作品反復沿用,卻鮮有在敘事或人物上實現真正超越,導致觀眾審美疲勞。其次在于創新方法失當,一些作品試圖通過類型雜糅尋求突破,例如《歡顏》融合公路片元素、《潛行者》側重生活化敘事、《和平飯店》引入“密室逃脫”模式,然而過度的形式嫁接常常破壞了諜戰劇應有的懸念節奏與專業邏輯,反而削弱了類型魅力。此外,選角與制作理念的偏差也加劇了創作困境,部分劇集過度依賴流量明星以吸引年輕觀眾,出現了“重顏值輕表演、重話題輕邏輯”的傾向,進一步影響了作品的敘事完整度和觀眾的信服度,最終導致口碑流失。
在此背景下,諜戰類型創作亟待突破。而革命歷史題材的融入,究竟會成為諜戰劇的創新靈感,還是構成創作限制,成為值得探討的問題。近期播出的《沉默的榮耀》在這一方向上做出有益嘗試。該劇以吳石、朱楓等烈士的真實事跡為藍本,聚焦新中國成立初期隱蔽戰線的特殊斗爭,在堅守革命歷史題材創作原則同時,也通過強懸念、強節奏的敘事強化諜戰類型的吸引力,實現口碑與熱度雙豐收,或為諜戰劇創新提供啟示。
懸念是諜戰劇吸引觀眾的核心法寶。傳統創作多依賴“未知結局”的懸念模式。例如《黎明之前》以“八局內鬼是誰”貫穿全劇,利用信息不對稱持續營造緊張感;《風箏》借助鄭耀先“軍統六哥”與中共地下工作者的雙重身份制造謎團,在層層剝繭中牽引觀眾情緒。而《沉默的榮耀》另辟蹊徑,將革命歷史題材中“已知的悲劇結局”這一看似不利的條件,轉化為懸念建構的獨特資源。該劇并未回避吳石、朱楓等烈士最終犧牲的歷史事實,反而以此為前提,圍繞“東海情報小組何時暴露、如何周旋”構建貫穿全篇的懸念鏈條。觀眾明知英雄終將逝去,卻更迫切地想見證他們在絕境中如何以智慧與勇氣推遲終局的到來,從而在歷史的必然與行動的自主之間,制造更為深刻,也更為悲壯的情感張力。
對觀眾而言,情報工作的專業性提供了另一大核心看點。那些環環相扣的專業手段與燒腦布局,讓人沉浸其中,仿佛親歷一場高智商的博弈,享受解謎與破局的快感。傳統諜戰劇多通過虛構情節展現這種專業性,如《黎明之前》中孫大浦掌握的無線電測向與彈道分析技術,以及《懸崖》中周乙對偽滿警察系統運作規則的熟稔。這類設定只需基本符合時代背景和邏輯即可,具備較高的創作自由度,也較易構建出具有觀賞性的智力對抗。而《沉默的榮耀》選擇了一條更具挑戰的創作道路,充分借助真實歷史建構其專業性,意外獲得了別樣藝術效果。原型人物吳石將軍作為潛伏于國民黨高層的情報人員,不僅深諳國民黨高層人物的隱秘心理與內部權力斗爭,屢次利用其中的漏洞或弱點完成情報傳遞,更憑借卓越的軍事素養與政治才華,直接影響國民黨的核心軍事部署。這一基于史實的專業設定,使原本對“技巧”的觀賞,深化為對歷史本身內在邏輯的理解與信服,為觀眾的認知打開了歷史縱深,讓他們對隱蔽戰線這場高智商較量產生了超越虛構的敬畏與信服。
對立面人物塑造也直接影響專業性的呈現效果。劇作家羅伯特·麥基強調,主人公及其故事的魅力,必須與對抗力量相適應。對抗力量越強大復雜,人物與故事越能充分發展。《沉默的榮耀》中對國民黨特務谷正文的塑造十分出色,其高超的諜戰專業能力讓吳石等人的情報傳遞工作愈發艱難,從而更凸顯吳石等人的膽識與智慧。類似的,《黎明之前》中的反派譚忠恕專業能力突出,通過細節排查鎖定臥底線索,與主人公劉新杰的博弈堪稱經典;《叛逆者》中王世安的陰險狡詐與陳默群的冷酷果決也讓主角林楠笙的成長之路充滿荊棘,間接強化了劇集的戲劇張力。
當然,優秀的諜戰作品以智性樂趣吸引觀眾,最終打動觀眾的一定是有力的情感表達。而革命歷史題材的核心使命在于弘揚集體精神。如何將這種集體精神,轉化為能讓當代觀眾個體感知并共鳴的情感,也成為創作的難點。《沉默的榮耀》通過“國”與“家”兩條情感線的差異化表達與相互映襯,既彌補了諜戰類型情感表達的短板,又強化了革命歷史題材的情感感召力。在“國”這條線索上,《沉默的榮耀》以高度自覺的信仰主體形象,突出吳石等烈士的犧牲奉獻。他們在一次次生死抉擇中堅定立場,用行動強化崇高情感,最終的“失敗”更賦予故事悲壯色彩。“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既如此,便如此”等臺詞,以決絕的姿態將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緊密熔鑄,使集體精神的傳遞超越了簡單的教化,升華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崇高審美體驗。
“家”這條線索上的情感表達是《沉默的榮耀》的另一大亮點,格外突出了“家”日常性與溫暖感的“軟”。它不僅讓英雄人物“落地”,也為私人情感與集體情感搭建起橋梁。朱楓以母親的身份教女婿經營辣椒生意、主動分擔女兒家中的生活開支,這些充滿煙火氣的家常戲份,讓她的形象真實可親。即便女兒因顧慮小家安危而泄露其行蹤,間接導致她被捕,朱楓在獄中依然選擇保護女兒,這份深沉而質樸的母愛令人動容。尤其當她被捕后毅然吞金自盡的果決行為,與她對家人的柔軟守護并置時,一種“軟”與“硬”交織的情感張力油然而生。正是在這樣的敘事中,個體家庭的安穩與宏大的革命理想被緊密聯結。觀眾得以真切地感受到:沒有安定繁榮的國,何來幸福完整的家?超越小我的集體精神,正是在這樣的人性化敘事中,潤物無聲地扎根于觀眾心中。
由是,革命歷史題材賦能諜戰類型,帶來敘事內核與美學維度的雙重提升。一方面,故事的真實感與可信度直接影響觀眾的情感投入程度。革命歷史中真實存在的英雄人物、確鑿發生的關鍵事件,為諜戰敘事提供了堅實的“真實性底座”,有效消解了純粹虛構可能帶來的懸浮感。同時,歷史本身的復雜性與不可預測性,為情節發展提供超越編劇想象的戲劇張力。另一方面,革命歷史自帶的崇高屬性和精神高度,自然提升了作品的價值維度,使類型創作從單純的娛樂產品升格為具有歷史厚度和精神力量的藝術表達。創作者需要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通過精心的戲劇構思填補歷史記錄的縫隙,在真實與虛構、個體與家國、專業與情感之間找到平衡點。
從《潛伏》等作品的單一類型高峰,到《沉默的榮耀》在歷史真實與類型敘事間的成功融合,聚焦隱蔽戰線斗爭的創作實踐表明:歷史事實的約束非但沒有限制創作空間,反而激活了寶貴的創作資源。如果歷史的厚重與類型的輕盈能相互成全,個體的信仰抉擇與集體的精神傳承能彼此照亮,諜戰劇就能從超越套路化的智力游戲,升華為既有審美價值又有精神重量的藝術表達。未來的創作或可由此出發,繼續探尋既通往人心,又連接歷史深處的隱蔽戰線題材。
(作者:桂琳,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文聯簽約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