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流中的技藝與人——評錢幸小說《二十一日酉時》《皮影》
錢幸是一位頗有才氣的青年小說家,已憑其豐富的小說創作在文學界嶄露頭角。在她新近出版的小說集《二十一日酉時》中,《二十一日酉時》和《皮影》兩篇均書寫了某種傳統而行將消逝的手工技藝:制醋和制作并演出皮影戲。因而,初讀小說,我印象最為深刻的,便是文本中隱現的繁復的工藝流程,細致入微的技藝刻寫說明作者為創作小說進行了充分的前期準備。除對制作流程的描寫性段落之外,一些作為“前文本”而被嵌入小說敘事當中的文獻資料(如《齊民要術》中涉及制醋的段落、《漢書》中可關聯于皮影藝術的文句),同樣呈露了作者在資料搜集、素材積累方面所下的功夫。可以說,深入理解所寫之物的心血與熱忱,是錢幸在這兩篇小說中表現出的極為可貴的寫作品質。
兩篇小說的技藝書寫分別牽引出兩個文本的核心意象:“醋”與“皮影”。前者在小說中既關聯于特定的人物形象(制醋時的精心投入,折射出趙宏聲的勤勞樸實),更成為特定地域空間的標識(水秀村以做醋聞名),構成對某種傳統而質樸的生存形態的隱喻。后者的象征意義則更為明顯:“就像你看皮影戲,前面的都是假的,或者說,半真半假,后面還有一個俯視他的,更大的東西。誰知道在咱們身后,有沒有那個更大的東西,操縱著一切呢?”《皮影》寫到的種種人物,或許都為某個“更大的東西”所操縱,在生活的跌宕中體味著難測的命運。
對傳統技藝的沉浸,或許會引起讀者的猜測:作者是否意在創作兩篇帶有“尋根”意味的小說?事實上,這兩篇小說的內容要更為豐富。從敘事安排的角度看,《二十一日酉時》與《皮影》有某種相似性,二者均以“外來者”(楊蓉/靳紅,馬歡)為小說敘事的線索性人物,且均不在一開始就給出理解情節和人物的必要背景信息。小說中主要人物的身世、經歷及其行為動機,都是隨著敘事推進而抽絲剝繭、逐步顯露的。小說敘事由此成為一個不斷“解密”的過程,而讀者的閱讀自然也會被這樣的敘事安排所引導。在《二十一日酉時》中,讀者跟隨先后登場的“兩個”線索人物楊蓉、靳紅的行動軌跡與觀察視點,會自然而然地萌生一系列好奇乃至困惑:楊蓉到達水秀村要尋找什么?靳紅前往趙家尋求招工機會的動機又是什么?更為重要的是,為什么小說要在兩個時空設置兩個線索人物,二者的關系又是什么?而《皮影》當中的線索人物馬歡,登場伊始便被賦予探明心上人小薔失蹤之謎的使命,自然而然地將讀者導入懸念當中。除線索人物的敘事功能外,對細節的營構同樣是這兩篇小說設置懸念的重要手段,《二十一日酉時》中靳紅初見趙氏父子時趙孩口中念叨的“二十三”,靳紅寄宿的床鋪上女人的痕跡,《皮影》中馬歡在小薔家人的住處偷聽到的小嬰兒的聲音等,都是相當關鍵的伏筆,皆在小說隨后對“真相”的揭示中被“點亮”。“探秘”式的敘事安排增強了兩篇小說的可讀性,有利于激發讀者閱讀熱情。
需要說明的是,不同于部分消遣性質的通俗讀物,錢幸對故事懸念的設置并不只導向對“解密”的閱讀快感的追求,而是在頗有新意的敘事安排中,寄托著作者對于“人”的豐富思考。女性的處境與命運是理解《二十一日酉時》的關鍵議題:靳紅因傻哥哥的存在而無法自主選擇婚姻,婚后持續遭受殘疾丈夫對她的欺侮和摧殘,她在丈夫的授意下帶著不甚光彩的動機進入水秀村,從水秀村走出后渴望尋求新的生活,卻仍難以擺脫丈夫、家庭的糾纏。頗有意味的是,錢幸似乎有意在三個女性人物(靳紅、靳紅之嫂劉長英、趙宏聲瘋了的妻子)之間營構某種鏡像關系,又讓這種鏡像關系在靳紅試圖解救被趙氏父子“軟禁”的女人時產生錯位,由此呈示出小說主要人物(靳紅、趙宏聲)的復雜性。讀者似乎難以對其做出非此即彼的價值判斷,唯有在小說結尾跟隨楊蓉/靳紅一道發出對往日時光與難測命運的感喟。《皮影》同樣包含作者對命運的感知與體察:莊樸齋、莊溪水“錯位”的人生遭際以及對彼此的復雜情感,大哥、二哥作為邊緣群體的生存意志,阿綾在其工作和生活中“影子”般的處境,小薔的愛情及其悲劇結局……其間展開的人性光譜同樣有著斑斕的色彩。隨著故事的種種真相逐漸浮出水面,小說中的人物也都在敘述者引導下走向對命運的接受與和解。
可以說,《二十一日酉時》與《皮影》是在時間的總體流動當中完成對“技藝”與“人”的書寫的。小說所寫的技藝均是即將消逝的,所寫之人亦有著復雜的過去與難測的將來,“時間”或許是理解兩篇小說的又一不可忽視的視角。經粗略統計,“時間”一詞在兩篇小說中均出現了十次以上,其中諸多語涉“時間”的句子都頗有深意,幾乎可以視為小說的“題眼”。例如“黑暗中,她察覺到世界上真正統一的度量衡只有一個:時間”“也許有些人就是對舊去的時間尸骨不肯放手”等。
兩篇小說在時間之流中展開的,不僅是對技藝之存續的關切、對人物命運的喟嘆,更有對時代變遷的觀察,呈示出小說在主題上的豐富與開闊。《二十一日酉時》以新穎的敘述形式(將線索人物在兩個時段的人生經歷拼貼、并置并使其最終遇合)承載作者的“時間”之思,并由楊蓉/靳紅的視點展開觀察,十余年后水秀村的凋敝令她感到困惑,高速發展的城市更是讓她“頭暈目眩”。此外,“醋”的今昔對比,也是小說圍繞“時間”主題組織的另一重敘述,遷居到城里的制醋人家,在“時間就是金錢”這一邏輯的驅使下添加了工業用料,失卻了傳統制醋工藝的從容與厚重,這一對比多少流露了作者對于某種更為質樸、真誠、厚重的生存方式行將消亡的無奈與緬懷。在這個意義上,《二十一日酉時》似乎仍有某種“尋根”式的挽歌情調。《皮影》則展現了錢幸將時間議題空間化的能力,城中村(“胡同里”)與富人區(“龍角別墅”)的對峙使時間議題具象化,作者的現實關懷由此呈露;小說第九節對莊氏三兄弟婚禮的敘寫更彰顯了作者營構場景的能力,前景處上演的是三人與莊溪水之矛盾糾葛走向和解的過程,背景中則是城中村“推倒重建”過程中施工機器的轟響,施工的情節更使得小薔失蹤的真相浮出水面——個體的命運與時代變遷的總體趨向,在這一場景中彼此疊合,意味深長。
《二十一日酉時》《皮影》兩篇小說展現了錢幸豐富的寫作可能,她未來的創作生涯也令人期待。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