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三峽“竹枝”:文人的三峽行旅與“巴歌”體驗
唐代以后,原本為山地民歌的竹枝詞成為多受文人重視的詩體。詩人文士記事詠物抒懷,往往采用這種文句平易樸實、風格活潑清麗的形式。
要探求這一生動清新的文化支脈的最初源起,不能不說到三峽。
可以說,竹枝詞的發現、記錄和傳播乃至仿作,都自三峽始。“竹枝”,曾經是三峽的文化符號。
在政治昌盛和經濟繁榮的形勢下,隨著長江流域經濟文化地位的上升,循長江航道上下,成為唐人行旅的熱線。三峽,于是給唐代文人的行旅生活體驗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三峽紀行詩成為唐詩中頗為多見的篇什。除了長安、洛陽兩都外,可能很少有哪些地域如三峽這樣受到唐代詩人如此的關意。
李白“遠憶巫山陽”“淚向南云滿”,白居易“兩岸滟滪口”“巴峽聲心里”等詩句,都說明行經三峽的經歷,可以成為永久的人生記憶。
與一般描畫山水記敘行旅的詩作不同,唐代三峽詩更多地表現出蒼郁悲涼的意蘊。韓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詩說到“逼迫走巴蠻,恩愛座上離”。李商隱《初起》詩亦有“三年苦霧巴江水,不為離人照屋梁”句。不過,我們所看到的以三峽為主題的唐詩,似乎多有超越一般別情鄉思的意境。
唐詩所記錄的當時人們對三峽的印象,首先是這一地區地貌和水文的驚人險惡。
李白曾經作《上三峽》詩:“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戴叔倫《巫山高》詩寫道:“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凌紫煙。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勢逆將覆船。云梯豈可進,百丈那能牽? 陸行巉巖水不前。”又如劉禹錫《松滋渡望峽中》:“巴人淚應猿聲落,蜀客船從鳥道回。”劉叉《入蜀》:“望空問真宰,此路為誰開。峽色侵天去,江聲滾地來。”白居易《初入峽有感》:“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蒼蒼兩崖間,闊狹容一葦。瞿唐呀直瀉,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巖昏,無風白浪起。大石如刀劍,小石如牙齒。一步不可行,況千三百里。苒箬竹篾稔,欹危楫師趾。一跌無完舟,吾生系于此。”
詩人經行險境“恐”的心態,又與遠離家園“愁”的情緒相交織。如王維《送賀遂員外外甥》:“南國有歸舟,荊門溯上流。”“檣帶城烏去,江連暮雨愁。”李端《送鄭宥入蜀迎覲》:“劍門千轉盡,巴水一支長。請語愁猿道,無煩促淚行。”若仍以白居易詩為例,說到“愁”行三峽的,有《送友人上峽赴東川辟命》:“見說瞿塘峽,斜銜滟滪根。難于尋鳥路,險過上龍門。羊角風頭急,桃花水色渾。山回若鰲轉,舟入似鯨吞。岸合愁天斷,波跳恐地翻。”又《夜入瞿唐峽》:“瞿唐天下險,夜上信難哉。岸似雙屏合,天如匹帛開。逆風驚浪起,拔稔暗船來。欲識愁多少,高于滟滪堆。”
使未能忘卻都市繁華的旅人們心情受到極強烈的震動的,還有三峽地區的荒涼和冷寂。
白居易《初到忠州登東樓寄萬州楊八使君》詩:“山束邑居窄,峽牽氣候偏。林巒少平地,霧雨多陰天。隱隱煮鹽火,漠漠燒畬煙。”又《自江州至忠州》詩:“今來轉深僻,窮峽巔山下。五月斷行舟,滟堆正如馬。巴人類猿狖,矍鑠滿山野。”都描寫了這一情形。
三峽所獨具的神秘文化景觀,特別是巫山神女傳說,也往往使過往的詩人文士于江風峽霧之中,體味到特殊的文化感應。
皇甫冉《巫山峽》詩寫道:“巫峽見巴東,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館,雨到楚王宮。朝暮泉聲落,寒暄樹色同。清猿不可聽,偏在九秋中。”劉方平《巫山神女》詩也寫道:“神女藏難識,巫山秀莫群。今宵為大雨,昨日作孤云。散漫愁巴峽,徘徊戀楚君。先王為立廟,春樹幾氛氳。”又如蔣冽《巫山之陽香溪之陰明妃神女舊跡存焉》詩:“神女歸巫峽,明妃入漢宮。搗衣余石在,薦枕舊臺空。行雨有時度,溪流何日窮。至今詞賦里,凄愴寫遺風。”劉禹錫《巫山神女廟》詩所謂“星河好夜聞清佩,云雨歸時帶異香”,也記錄了類似的心靈訪古與意識旅游的軌跡。孟郊《巫山曲》有這樣的詩句:“巴江上峽重復重,陽臺碧峭十二峰。荊王獵時逢暮雨,夜臥高丘夢神女。輕紅流煙濕艷姿,行云飛去明星稀。目極魂斷望不見,猿啼三聲淚沾衣。”又《巫山高》詩:“見盡數萬里,不聞三聲猿。但飛蕭蕭雨,中郁亭亭魂。千載楚王恨,遺文宋玉言。至今青冥里,云結深閨門。”李賀的《巫山高》詩,文句與情感同樣飄逸飛蕩:“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楚魂尋夢風颶然,曉風飛雨生苔錢。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云間。”
李白形容三峽風景,有“歷覽幽意多”“佳趣尚未歇”句。《宿巫山下》詩又寫道:“昨夜巫山下,猿聲夢里長。桃花飛綠水,三月下瞿塘。雨色風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懷宋玉,訪古一沾裳。”三峽的這種文化氣象,往往可以點燃文人的“風情”與詩興。白居易《題峽中石上》即寫道:“巫女廟花紅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誠知老去風情少,見此爭無一句詩。”
白居易《送蕭處士游黔南》一詩可見“江從巴峽初成字,猿過巫陽始斷腸”文句,其中“斷腸”二字,或許大體真實地表明了當時許多人旅經三峽時的特殊心境。
唐代文人對于三峽的文化體驗,恰與當地民歌“裴回”“苦怨”“含思婉轉”的風格相映合。其共鳴之和葉,千百年后仍然使人們不能不驚嘆這種文化奇緣的神妙。
三峽地區民歌,在唐人詩作中往往被稱為“巴歌”。例如:
孟浩然《同曹三御史行泛湖歸越》:“秋入詩人意,巴歌和者稀。”劉希夷《巫山懷古》:“巫山幽陰地,神女艷陽年。襄王伺容色,落日望悠然。”“猿啼秋風夜,雁飛明月天。巴歌不可聽,聽此益潺湲。”白居易《登城東古臺》:“迢迢東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臺。巴歌久無聲,巴宮沒黃埃。”又如寒山《詩三百三首》:“巴歌和者多,白雪無人和。”
對于所謂“巴歌”,又曾經有其他不同的說法:
巴童歌 岑參《赴犍為經龍閣道》:“驟雨暗谿口,歸云網松蘿。屢聞羌兒笛,厭聽巴童歌。江路險復永,夢魂愁更多。”
巴曲 杜甫《社日兩篇》:“南翁巴曲醉,北雁塞聲微。”“歡娛看絕塞,涕淚落秋風。鴛鷺回金闕,誰憐病峽中。”白居易《發白狗峽次黃牛峽登高寺卻望忠州》:“白狗次黃牛,灘如竹節稠。路穿天地險,人續古今愁。”“畏途常迫促,靜境暫淹留。巴曲春全盡,巫陽雨半收。”
巴渝曲 杜甫《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久嗟三峽客,再與暮春期。”“萬里巴渝曲,三年實飽聞。”
巴弦 白居易《留北客》:“峽外相逢遠,樽前一會難。即須分手別,且強展眉歡。楚袖蕭條舞,巴弦趣數彈。笙歌隨分有,莫作帝鄉看。”白居易《寄微之》曾寫道:“秦女笑歌春不見,巴猿啼哭夜常聞。”“巴歌”“巴曲”“巴弦”的風格,確實表現出與詩人們以往所熟悉的歌曲顯然不同的文化韻味。
王維《曉行巴峽》說:“人作殊方語,鶯為故國聲。賴多山水趣,稍解別離情。”這里的文化氛圍,使詩人體味到野趣和古風。而當地“語”“聲”的特殊魅力,也是形成三峽地區文化條件的主要因素之一。
三峽民歌所謂“竹枝”,也是典型的“巴歈”,即“巴渝”“巴渝歌”“巴渝曲”。其風格的神奇魅力,使諸多唐代文人傾倒迷醉。三峽“竹枝”使唐文化得到新鮮的營養。受到三峽“竹枝”影響的唐詩創作者們又通過自己的文學宣傳,使這種民歌形式連同其樸實清新的文化精神流布四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