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巴黎蒙帕納斯逝去的時光
今年10月,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亞諾出版新作《70號乙,藝術(shù)家的入口》(70 bis,entrée des artistes)。有別于近幾年書寫的虛構(gòu)小說,這本書在體裁上屬于“敘事-調(diào)查”(récit-enquête),圍繞與田園圣母街70號乙有關(guān)的藝術(shù)家展開。新書由作家莫迪亞諾和音樂家克里斯蒂安·馬扎萊聯(lián)袂演繹。馬扎萊是法國鳳凰樂隊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一名吉他手兼作曲家。二人通過作家的女兒、歌手兼小說家瑪麗·莫迪亞諾結(jié)下友誼,于是有了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四手聯(lián)彈”。
說起這本書的源頭,馬扎萊回憶稱,有次他在錄音室附近注意到一位美國女士多次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駐足,這位女士說她的父親可能是曾經(jīng)住在這里的埃茲拉·龐德。聽完以后馬扎萊便對這個地址充滿興趣。當然這項寫作計劃之所以能夠?qū)崿F(xiàn),還得益于馬扎萊的朋友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的地下室發(fā)現(xiàn)了一個箱子,里面裝滿了和這個地址相關(guān)的照片、剪報等資料。后來莫迪亞諾和馬扎萊還一起參觀了這個地下室,作家將這次體驗比作一場洞穴探險。
箱子里珍貴的史料像一串來自過去的福爾摩斯密碼,歷經(jīng)悠悠歲月傳到了莫迪亞諾手上,在此基礎(chǔ)上,他開始譜寫田園圣母街70號乙的前世今生,特別是從19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60年代這段時光。莫迪亞諾回顧了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的藝術(shù)家,他們的生平,他們的經(jīng)歷,他們的故事。作為巴黎地形學家,莫迪亞諾多年如一日孜孜不倦探索巴黎街道的隱蔽秘密,這一次,他可以說是如魚得水,以田園圣母街70號乙這個地址為切口,提筆重現(xiàn)蒙帕納斯的美好年代。
今天提到巴黎的藝術(shù)街區(qū),很多人首先會想到蒙馬特。詩人熱拉爾·德·奈瓦爾還曾為蒙馬特留下詩作:“有磨坊、酒館和涼亭,有田園般的伊甸園和小巷子,萬籟俱寂,兩旁是茅屋、谷倉和茂密的花園,綠色的平原被懸崖峭壁切割,泉水滲入泥土,一點點,形成片片綠洲……”相較之下,蒙帕納斯的藝術(shù)性似乎被人遺忘了,然而這里也曾是藝術(shù)家們的聚集地:畫家讓-萊昂·熱羅姆,詩人埃茲拉·龐德,攝影師克勞德·卡恩,既有印象派大師,也有超現(xiàn)實主義代表人物,甚至還有一只名叫雅克的猴子。
時間回到1850年,圖爾穆什家族住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他們在主樓周圍建了幾間工作室,其中一間由法國畫家讓-萊昂·熱羅姆使用,他常常組織派對,吸引了喬治·桑、泰奧菲爾·戈蒂埃、屠格涅夫和柏遼茲等人,這里也被稱作“茶葉盒”,是“藝術(shù)家和作家們聚會和慶祝的地方”,其中不少人還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的庭院里留下了照片。聚會總是熱鬧非凡,交談聲、歡笑聲和音樂聲此起彼伏,從屋里向外傳出去。或許如今蒙帕納斯街區(qū)的人聲鼎沸和車水馬龍早在當時便有跡可循。
1861年起,瑞士畫家夏爾·格萊爾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開辦畫室,莫奈、西斯萊、巴齊耶和雷諾阿等初學者經(jīng)常光顧這里。每周四天,從早上八點到中午,是格萊爾畫室的上課時間。結(jié)束后,大家一起在庭院用餐。彼時距離莫奈畫出《印象·日出》還有10年左右時間,然而他已經(jīng)在不斷央求朋友們離開室內(nèi),走向自然。
就在同一條街道上,法國畫家古斯塔夫·庫爾貝也曾開設(shè)過繪畫課。不遠處的舍夫勒斯街還生活過荷蘭畫家約翰·巴托爾德·戎金,他曾畫了不少這一帶的街區(qū)圖景。幾年后,塞尚租住的樓棟正是戎金曾生活過的舍夫勒斯街5號。面對這些巧合,莫迪亞諾忍不住發(fā)問,戎金和塞尚是否曾經(jīng)彼此相遇過?
美國畫家托馬斯·亞歷山大·哈里森在巴黎生活期間住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馬塞爾·普魯斯特《讓·桑特伊》中的人物“C”以及《追憶似水年華》中的畫家埃爾斯蒂爾都是以哈里森為靈感來源。20歲的普魯斯特是否曾經(jīng)來到田園圣母街70號乙拜訪哈里森,又是否曾偶遇過這里的其他住客呢?一切都太過久遠,尋不到答案。
還有荷蘭畫家弗雷德里克·亨德里克·卡梅勒,他也曾租過田園圣母街70號乙的一間工作室,其畫作色調(diào)鮮艷,深受美國客戶喜歡。1902年卡梅勒自殺身亡,生前他曾購入不少藏品,或許是用作學習臨摹,或許是出于藝術(shù)價值,具體原因不得而知。這些藏品在他去世后對外拍賣,由當年的明星莎拉·伯恩哈特全部拍下。這兩個人之間是否存在關(guān)聯(lián)呢,也無從知曉了。
1910年,出身于瓷器產(chǎn)業(yè)家族的哈維蘭兄弟倆住進了田園圣母街70號乙。弗蘭克·哈維蘭和畫家阿梅代奧·莫迪利亞尼交往甚密,他向莫迪利亞尼展示了自己的非洲雕塑藏品,或許是在此啟發(fā)之下,莫迪利亞尼有兩年時間投身于雕塑創(chuàng)作。1914年,莫迪利亞尼創(chuàng)作了一幅弗蘭克·哈維蘭的肖像畫。早在30年前,雷諾阿曾給年幼的保羅·哈維蘭畫過一幅肖像畫。1919年,莫迪利亞尼拜訪了生活在卡涅小鎮(zhèn)的雷諾阿。一切就像冥冥之中的某種閉環(huán),讓歲月長河里相遇和交集變得如此奇妙。
1921年至1924年,美國作家龐德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生活,他邀請喬伊斯前來巴黎,并且把他介紹給了海明威、畢奇等人,正是畢奇出版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彼時海明威的住所距離龐德的工作室不遠,走過去只需要幾分鐘。《流動的盛宴》有一章題為《埃茲拉·龐德和他的“才智之士”》,其中就提到了龐德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的工作室。海明威在書里這么評價龐德:“埃茲拉是我認識的最慷慨,也是最無私的作家。他幫助他信任的詩人、畫家、雕刻家以及散文作家,他也愿意幫助任何人,不論是否信任他們,只要他們處境困難。”
1922年至1937年,攝影師克勞德·卡恩和女友生活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二人的工作室成為彼時藝術(shù)家們的聚集地。卡恩剛搬來的前兩年,龐德還生活在這里。他們是否曾經(jīng)在走廊上或者庭院里碰過面?詩人亨利·米修是卡恩的一位好友,1943年,米修搬到田園圣母街70號乙,成為卡恩的鄰居。早些年,正是在蒙帕納斯街區(qū),米修和攝影師布拉塞結(jié)識,后者曾拍攝了大量的巴黎城市照片。1943年秋冬,米修和布拉塞經(jīng)常在蒙帕納斯散步,每次結(jié)束時都停在田園圣母街70號乙——“街區(qū)心臟跳動的地方”。
田園圣母街70號乙的藝術(shù)家們的故事在克勞德和海倫·加拉什夫婦這里落下帷幕,兩人均于2023年去世,為藝術(shù)界留下了很多珍貴的作品。今天,經(jīng)過田園圣母街70號乙,大門緊閉,只能透過樹葉的縫隙向里張望。站在馬路邊,想象著一位又一位藝術(shù)家曾在這里生活、離開,有些已被人淡忘,莫迪亞諾的書寫讓他們走出歲月的陰影,從時間的迷霧中現(xiàn)身。
“尋找”是莫迪亞諾作品中最常見的主題之一。出版于1978年并榮獲當年龔古爾文學獎的《暗店街》講述了一個失憶的偵探在茫茫人海中調(diào)查自己的身世和來歷,開啟尋根之旅的故事。《多拉·布呂代》中“我”看到一則關(guān)于失蹤少女多拉·布呂代的尋人啟事,由此開啟了長達10年的調(diào)查。《地平線》里博斯曼斯在40年后打算重新找到瑪格麗特,只身前往柏林。近年來的作品《隱形墨水》《舍夫勒斯》《舞者》都不例外,主人公總是在尋找。《70號乙,藝術(shù)家的入口》作為一本“敘事-調(diào)查”文學,自然也和“尋找”息息相關(guān)。
值得一提的是,《70號乙,藝術(shù)家的入口》一書中還插入了大量照片、剪報、畫作,作為尋找的物證與讀者一同分享。此前,我們曾在《多拉·布呂代》中看到多拉的家庭照片,在《八月的星期天》中發(fā)現(xiàn)尼爾夫婦留給“我”的名片,還有《這樣你就不會迷路》里的電話本,《青春咖啡館》里記錄顧客姓名的本子,《暗店街》里于特留在偵探事務(wù)所中的《社交名人錄》,等等。這些物品如同時間長河的“固定點”,成為莫迪亞諾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有時還起到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作用。
為了探尋往昔歲月,莫迪亞諾一次又一次在作品中喬裝打扮,化身不同的角色開啟尋找之旅:他可以是《暗店街》里失憶的中年男子,可以是《緩刑》中以兒童視角描述童年的帕托施,也可以是《這樣你就不會迷路》里年近六十回顧往昔的達拉加納。這一次,在《70號乙,藝術(shù)家的入口》中,作家沒有“偽裝”,追尋蒙帕納斯逝去時光的人,正是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