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與世界可以相互陪伴 ——訪第十二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獲獎作家蔡崇達
記 者:蔡老師好!祝賀您的《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獲得第十二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您怎么看待這份榮譽?
蔡崇達:我一直認為,兒童文學和寓言是文學的最高形式之一,都必須有能力舉重若輕——這兩者都得嘗試用最簡單的語言抵達最本質的命題。兒童文學要使用的,是兒童都能讀得懂的語言,卻要觸及生而為人,以及人與世界展開關系的過程中,顯現出來的根源性命題;寓言則必須通過社會大眾都聽得懂的語言,觸及最普遍的時代及社會命題。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是中國兒童文學的最高標準,能獲得文學最高形式之一的最高標準的認可,于我而言,是巨大且重要的鼓勵,會幫我確信、篤定自己在寫作中追求的一些方法和意義。
記 者:書的前言中寫到,您五六歲時就想寫下與動物朋友的告別,“用文字搭建一個窩”來留住它們。這個念頭直到今天才得以實現,是什么契機讓您選擇在此時完成這份童年的約定?
蔡崇達:正如前面所說,我認為兒童文學作品必須用最淺的語言抵達最深的命題,這種能承載重的輕,對我來說,是個需要學習和思考的過程。事實上,我恰恰是在寫過非虛構作品、散文、中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嘗試用合適的文體去抵達人心后,我才敢確認,或許自己可以嘗試兒童文學寫作了。在我看來,人類之所以找到、發現、發明各種文體,是因為人內心不同層面的命題,需要以不同的方式去抵達。
寫作《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的直接促因是我女兒。我女兒小學三年級時,和許多孩子一樣,內心生發出諸多新鮮的情感和情緒,開始對閱讀感興趣。她找出我此前的作品閱讀起來,最終苦惱地對我抱怨:爸爸,你能寫本大朋友小朋友都可以看的書嗎?我才發現,進入她閱讀書單的,大量是外國兒童文學作品。好的兒童文學,必然要寫出所在民族文化的底層邏輯和根本模型。從她當時閱讀的比例上來看,我們關于自身文化的呈現是比較不夠的。同時,或許是受時代迅速發展、知識急劇迭代的焦慮的影響,連兒童讀本也有大量知識性教育的內容,而對生命教育本身則強調得不夠,而這在我看來,是文學必須去參與的工作。事實上,在這個知識極速迭代的時刻,我反而更有生命教育的迫切感——知識迭代下的“知識填鴨”,性價比極低,反而加劇了對人心的挑戰。如果我們認為未來知識迭代的加速會成為常態,就更應該有迫切的意識,要陪同孩子建立起和這種巨大的內心沖擊相處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因此,結合我女兒成長的需要,我覺得很有必要寫作一本能提煉出我們所在文化的精神模型、能陪伴參與生命教育的作品。特別是我在閩南長大,閩南因為歷史原因,沉淀了層層疊疊不同時期的中原文化,這些文化提醒我們,可以和這世界交朋友,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天人合一”。能把世界介紹給孩子們當朋友,在我看來,是我們的兒童文學應該不斷去努力推進的事情,也是我作為寫作者必須努力去嘗試的事情。
記 者:作品中的動物各有性格,小白的忠誠、阿花的“俠氣”、黑咪的懂事、佐羅的執著、米點的認家,大黃的超強記憶力……和這些朋友相處,您最大的收獲是什么?您希望小讀者們能從它們身上學到什么?
蔡崇達:這本書表面上看,是一本回憶成長歷程中出現的各種小動物的故事,但實際上,是試圖把“全世界”努力介紹給所有人的故事。這“全世界”,有天空、大地、云朵和風,有動物和植物等各種生靈,找到它們的生命力與人性的連接點,便是促使人認識世界、連接世界的過程。所以,我自然要調動我全部的記憶和感受,找到我的生命與諸多生靈情感相連的接口。這些接口在人的感受這一端,經由人命名,便是人格化的性格,比如義氣、忠誠、俠氣等。或許可以說,其實是人連接了生靈,在自己的內心投射出生靈,生靈也因此得以映照人心。
同時,這本書要介紹的朋友不光是生靈們,還有人在舒展開自己、舒展開與這世間的關系時會碰到的各種情緒和困惑,包括生老病死,包括人的諸多“無法”和“不能”。這些“朋友”藏在人間,自然也可以借助書中所描繪的一個個生靈與人的故事去顯現。因此,這些人與動物的故事,也是各種生命不同面貌的故事。
故事能夠帶給正處在不同生命階段的人以新的感受、思考、理解和體認。當讀者們通過閱讀這本書,獲得與其他生靈相連接的經驗,或許就會記得自己的生命與世界也有著可以相互陪伴、相互構成的關系。在故事中遇到那些已經出現或即將出現的生而為人的各種生命狀態,并且看到和它們交朋友的方式,或許我們也會因此多一些和自己、和世界相處的可能性。
記 者:阿太是貫穿全書的關鍵人物,用自己的獨特方式,消解了大家關于分別的悲傷。這個角色有原型嗎?她對您的人生產生了何種影響?
蔡崇達:閱讀過我作品的人,應該都很熟悉“阿太”了,她出現在我的許多故事里。事實上,出版社的編輯和我說,通過各種反饋來看,我的讀者大部分是“阿太粉”。
在我的生命中,確確實實有這樣一個阿太,和故事里寫的一樣,她活到99歲,是我外婆的母親。在真實的生活中,我確實是由阿太陪伴成長的,在我搭建自己內心的秩序、建立和世界的相處模式的過程中,阿太一直陪著我。或者說,阿太身上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成為我精神體系搭建的基石。
在我看來,這不是偶然的,從現實情況來看,我們在成長過程中,常常更容易從爺爺奶奶及以上的長輩那里獲得更明確和強烈的情感陪同。因為父母在孩子成長時,還處在社會分工的壓力中,更容易著急培養孩子參與世界、適配世界的能力,而長輩們大部分已經脫離社會分工,在生命的后期,更在乎回到人本身的感受和體驗。老人們以自己的“皮囊”為載體,從這世間裝載了滿滿當當的故事和感受,他們的生命經驗,本身便是可以滋養后代生長的精神沃土。在我的理解中,阿太代表的,便是這片土地所積攢的一代代人留存的生命和精神秩序。她調動了整片土地的精神和魂魄撫養我。
記 者:《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以童年視角敘事,語言充滿童真,但字里行間又隱藏著成人世界的沉重。您有擔心過,這種對生活苦難或者不幸的書寫,會影響孩子們對作品的接受嗎?
蔡崇達:對我來說,寫這本書最重要的工作,便是以童書的姿態正面介入“成人世界的沉重”,或者說,介入人走向成人、走向世界必然要迎面撞上的諸多“沉重”。
兒童到少年、少年到青年,人的一生都會隨著生命的舒展和命運的展開,在不同階段遇見生命的不同面貌。我們總要遇到生老病死這樣無法拒絕、無法躲避、無法不與之相處的“無法”和“無能”,會不斷發現自己內心持續生長著的、相互沖突又渾然一體的情感和欲望。我們后來總站在成人的視角,覺得兒童到少年時期接觸某些人世間的沉重“太早”,但事實上,可以回想一下自己的生命歷程中,兒童到少年時期恰恰正是身體和內心長出新鮮又蕪雜的情感的爆炸時刻。我們覺得“早”,其實可能是因為直到今天,我們仍然無法與那些命題很好地相處,但可以再自我追問一下,如何與這些命題相處,我們真的可以在此后的某個人生階段,找到篤定不變的、到此為止的答案嗎?應該不是的。我們需要培養與這些“無法”和“不能”相處的能力,因此我覺得,或許應該在這些東西剛剛出現時,就開始去學習方法,去尋找方式,去建造秩序。
事實上,關于我們與自我、與世界最核心的關系,在我們最稚嫩的兒童時期便已向我們提問了。如果沒有在人生最開始的時候就與之建立一個好的相處模式,那么,因為無法與之相處而導致的困難和窘迫,從兒童時期便會開始啃咬我們的內心。正因為在最稚嫩的兒童時期,便要迎接最本質的世界的追問,所以好的兒童文學作品,經常會是全年齡段讀者都喜歡閱讀的作品——因為那些最開始呈現的命題,也是會貫穿我們一生的命題。
所以我覺得,寫作兒童文學,有時候非常需要勇氣。你必須采用人在稚嫩時期的情感和理解路徑,去直面最本質也最沉重的命題。也正因此,《我人生最開始的好朋友》開頭第一個詞語便是“離世”,這是人世間最大的沉重,最大的“無法”和“不能”。
記 者:這部作品可以說是您和女兒共同創作的,在您看來,今天的小讀者需要什么樣的兒童文學作品,兒童作家應當如何更好走進孩子的內心?
蔡崇達:一百多年前,文字還是極少數人能擁有的技能,精神世界的娛樂和建設,還是極少數人能享有的奢侈品。在當下,信息革命也已經多年了,各種信息傳播和內容表達工具爆炸性發展,孩子們不僅要面對內心強烈的情感和欲望,要面對生命歷程展開過程中會迎面撞上的各種命題,還要面對社會生活中如海嘯般襲來的海量信息和內容。
一方面看,今天的孩子比任何時期都不缺精神產品,另一方面,今天的孩子接受到的各種精神沖擊,也比任何時期的孩子更大、更洶涌、更劇烈。因此,在我看來,生命教育成了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需要被注重和完善的教育,精神秩序的搭建也成了孩子最重要的課程和能力。兒童文學作家本就應該站在孩子內心的第一線,或者說,在我理解中,也只有和孩子們一起,站到他們內心的第一線,以文字確切地感知并陪伴孩子,才稱得上是好的兒童文學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