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一浮的學問
1973年起,王駕吾先生每周有兩次光顧浙江美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教工宿舍景云村十號敝廬。然后一起上吳山喝茶聊天,近午下山,于狀元館用一碗面條;再上山,下午四點左右下山,我送先生上公交車。如此延續兩年,無所不談。王先生是馬一浮先生弟子,馬先生為浙江文史研究館首任館長,繼任者王駕吾,兩人關系非同一般,因此我們之間的談話常涉及馬老事跡。王先生曾詳細為我講解馬一浮青春喪偶后誓不再娶的原因。
馬一浮1883年4月2日出生于四川成都,祖籍浙江紹興。父親馬廷培當時任四川仁壽縣知縣。母親何定珠,出身名門望族,頗有文采。1888年馬一浮隨父母返回紹興原籍,居紹興東關長塘后莊村。十歲那年,其母指庭前菊花命作五律,限麻字韻。他應聲而作:“我愛陶元亮,東籬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種,移來高士家。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其母聽后,沉吟片刻道:此詩雖有稚氣,頗似不食人間火氣,汝將來或不患無文,但少福澤耳。1892年,父親聘請舉人鄭墨田教子,鄭氏為馬一浮取學名“福田”。1898年馬一浮應縣試名列榜首,同榜者有周氏兄弟(樹人、作人)等。1899年,浙江社會賢達實業家湯壽潛見其文章,大加贊賞,以愛女湯孝愍妻之。
王先生對我說,馬一浮作為新姑爺,到湯家時很受禮遇。湯家配有專用書房,傭人指著他的寫字臺左下方第二個抽屜說:“馬先生,你的零用錢在這個抽屜里。”馬一浮照用不誤,還沒用完,錢又放上了。1901年,父親馬廷培去世,按照舊禮教,必須“丁憂”(父母去世,作為已婚兒女,夫妻三年不能同房)。1902年,妻子湯孝愍不慎懷孕,小兩口自知犯下了大錯,驚恐中私下商量用奎寧丸墮胎,相約嚴守秘密。沒想到這一計劃未能成功,馬一浮眼見其妻在極端痛苦的表情中離世,從此矢志不娶,時虛齡二十。馬一浮八十五歲時孑然去世,六十五年里他把全副精力用于辦學、讀書和著述。
曾讀朱宏達記文(發表于《錢江晚報》2016年5月29日),講述1990年拜訪錢鍾書楊絳先生場景,文筆細膩,還原了許多生動的細節。其中記他講到張岱《四書遇》前面有馬一浮先生的《題識》,“不料,錢先生一聽到‘馬一浮’的名字,聲音就提高了半拍,生氣地說:‘馬一浮沒有什么學問。他也只能騙騙蔣介石,只能騙騙蔣介石(這句話還重復了兩次)。他在復性書院,居然自稱大師。連教授也嫌不好。復性書院那套東西,有什么花頭?他自稱懂四五種文字,實際上,外國的他根本不懂。’”這段描述畫面感十足,我們不禁會問,馬一浮真的如錢鍾書所言那么不堪嗎?此處我們姑且不看其人觀其友。馬一浮有友如謝無量、馬君武、梁漱溟、弘一法師、沈尹默……這么多有學問的人,對馬先生都佩服之至。錢穆有言:“他自處甚高,望之儼然,然而與我交談時卻健談不倦,無所不及。”馬老去世,梁漱溟曾有聯挽之:“千年國粹,一代儒宗。后學梁漱溟敬挽。”錢鍾書對外國文化的掌握,確乎少有人及。但對中國傳統文化,其體會未必能超過馬先生。竊以為尤其是他的詩詞,雖然技巧上無懈可擊,但坐理障,便不如馬先生。馬一浮博古通今,學貫中西,于諸子百家、儒、佛、道學至考據學、西學等皆有深究。弘一法師曾經很生動地描繪過馬一浮先生的學問。他面對弟子豐子愷,先作出一個手勢比擬書的厚度,一邊說:“假設你生出來就看書,一天看兩本書,看了就會背,到了馬先生現在的年紀,還沒有馬先生看得多。”馬先生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
1958年,馬一浮贈沈尹默詩《以豫制題墓辭寄平生執友附詩申意》:“順俗謂有生,我行亦永久。終當即墟墓,視日猶戶牖。無身始免患,未化思速朽。形潰將返原,名字復何有。題辭比鳥跡,遺之在榛藪。草木良易腐,知爾為誰某。念我平生歡,相望各耆耇。適去會有時,攓蓬可無叩。附詩展戲謔,怳若接杯酒。信拙或非誕,庶以報吾友。”昔陶淵明有自制挽歌辭,今馬一浮有自題墓辭:“孰宴息此山陬兮,謂其人曰馬浮。老而安其惸獨兮,知分定以忘憂。學未足以名家兮,或儒墨之同流。道不可以茍悅兮,生不可以幸求。從吾好以遠俗兮,思窮玄以極幽。雖篤志而寡聞兮,固沒齒而無怨尤。惟適性以盡年兮,如久客之歸休。委形而去兮,乘化而游。蟬蛻于茲壤兮,依先人之故丘。身與名其俱泯兮,曾何有乎去留。”真魏晉時人也。
1967年6月2日,馬一浮在去世前不久,作絕命詩《留別諸親友》:“乘化吾安適,虛空任所之。形神隨聚散,視聽總希夷。漚滅全歸海,花開正滿枝。臨崖揮手罷,落日下崦嵫。”“花開正滿枝”句,正表述了他自覺此生功德圓滿,參透了佛家的生死觀。最近,我又重新仔細閱讀了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竊以為馬一浮作為現代杰出的國學大師暨新儒家哲學家,骨子里還深深地刻入了佛家印跡。弘一法師之所以出家,一定程度上也是受馬一浮的啟示。
馬一浮先生的學問做在“古、今、中、外”的重要節點上,對后世的影響和啟發是不可估量的。
2025年9月26日于杭州佛魔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