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在云間食梅童
翻到一紙,為庚子所書。2020年,故鄉(xiāng)文友交良助我查看《寶慶昌國縣志》,見有詩一首:“大蘆廟對鳳凰山,竿纜人從渡口還。雷吼驕陽三日雨,風波好避系船灣。”宋寶慶元年,1225年,到今整八百年。宋時舟山,由王安石定名昌國。宋時縣志,可見地名竿纜岙,或作竿纜渡,正是我祖上故里。
胡亂寫了一聯(lián):“東坡文字,北海畫圖。”北海對東坡,自然要把它說圓的。北海,可說是李邕李北海。他在唐代是神一樣的存在。他詩也寫的,說不上大好,卻被李杜引為同道,還熱烈尊重。他學王字,極輕易就突圍了王字,自成氣象。趙孟頫學他,到底還少了點天資。由此,這聯(lián)可作如是解:蘇是文字,整本大書。李是圖畫,滿是風景。胡說,胡說。一笑。
“楚人放浪楚人迂,忘得湘西布被無。情感用多心太累,命相出彩老何孤。曾祺春睡如童子,叢碧秋行似瘦魚。多少老兒皆錯過,橋邊紅藥倩誰扶。”丁丑初遇黃永玉,于文匯報社組織的宴席上寫了這首詩。距今已廿八年。乙巳三月,重書奉黑蠻正之。
那年,黃永玉作品展開幕,我見到黑蠻,禁不住與他擁抱。他比我小一歲,他讓黃香叫我大伯,我們?nèi)艘黄鸷嫌啊|S香長得比我高了。2001年春節(jié),在鳳凰見到他,他還很小。他爺爺帶著他,我們一起逛虹橋春節(jié)集市。他爺爺不時和他蹲下身子,挑地攤上極美的糊紙、竹編。一晃廿四年。如此漫長、如此濃郁。滄桑透了。我和黑蠻也已是黃老當年的年紀了。很榮幸,有一個奇崛和芬芳的人,在天堂看著我們。
“發(fā)上等愿結(jié)中等緣享下等福,擇高處立尋平處住向?qū)捥幮小!卞\華命我寫這副聯(lián)。風花雪月的聯(lián),好寫。這副聯(lián)是正襟危坐式的,這種身段的聯(lián)很難寫好。自然,我是說我。
友人曉雁是個孤旅者,許多年里都在大地行走。前幾天還在南疆看杏花,接著就到了衡陽,上衡山了。看見了石刻“大鶴行窩”四個大字。橫空的山石,四周漲著白云。這四字是明代人寫的。大概覺得自己就是只大鶴,有一天到了這個歇腳處。明代人畢竟還有活著的氣度和足以暢達的心志。
一對四出頭椅子,明代的。它不是黃花梨,只是老榆木。這沒有關系。四百年的日子,經(jīng)不起它一暼。記得當時我看著它倆,驚呆了。我留著照片,也快十年了。人世間但凡有點美的記憶,就覺得是個理由,可以因此活下去。所幸我也有一對,比它倆更好。自然,說我有,不確。幾百年后它還會在。明代人對美的敏感還有手巧的烈度,足以驚為天人,盡管這等天人寂寂無聞。
約了友人去寶山寺玩。不料,前一天晚上突然病了。很惋惜,和玩伴群道個歉:非常不巧,這幾天天氣反復,我是著涼了。剛發(fā)熱,感覺體溫還會上升。這些年在寶山寺聚了好多次,這次我不能來了。
迷迷糊糊深睡,在很深的夢底,撈出了當時寫的、早已忘記的句子:“東風戰(zhàn)鼓七三年,猶記奉星廿七連。”那年,我在廠子里干活,不知是什么機會,去了下奉賢。路過星火農(nóng)場,突然想起小學一個朱姓的同學在這里的。說她在廿七連。到了連部,很快,她坐著什么車來了。好像是拖拉機。看她颯爽的模樣,也是那時的般配。人很可憐,來到世間,只是被隨手一扔,所有的境遇和思想都被注冊,也就某個活法了。也奇怪,這是我和她離校后唯一一次見面。之后關于她的任何音信都沒有了,只在那夜的睡夢里憶起。
春末最后幾天,鄰家院子里的薔薇開得真好。我想所有的生命都是想說話的。薔薇想說什么?我不知道。這樣攔不住的怒放,是在說什么呢?幾年前,也是春末最后幾天,葉家大姐說她難得出小區(qū),在空無一人的路邊,看到一株怒放的薔薇,她呆住了,淚流滿面。
杜甫也是在城春的時節(jié),寫過一句“感時花濺淚”。從來覺得他是才大欺人,造句驚人。如今想來,他寫的只是句大實話。
九年前,秋日,往鳴華所在的編輯室蹭飯。閑聊之際,見他手頭好些個紫砂壺坯,砂好、形也佳。非常樂意應命給題了、畫了。是把壺蓋、壺腹看成二維的紙面,劈頭蓋臉題畫的那種。這題法,大概率前無古人。鳴華待人一向?qū)捜荩饰液鷣怼D片留著的是其中兩個:一個題著“渡頭還見舊船家”,一邊畫著水和船。一個題著“今生修到作梅花”,一邊畫著梅花。
這是去年春上的事。我寫了幾個彈詞開篇,做了個專場演出。陳尚君難得點了個贊。我隨即發(fā)了他當天的演出錄音。他說:“謝謝見告,很難能可貴。內(nèi)人是蘇州人,但早已不說蘇州話,奈何。”我說:“我不是蘇州人。生在上海,從小聽書。就喜歡了。我認識的幾個北方人,現(xiàn)在是看著字幕聽,說好聽。”他說到了新寫的開篇:“清民間這類作者很多,現(xiàn)在寥落,彌可珍貴。”他對唐代文學文獻了如指掌。他的學術視野遠不盡于此。他的感慨,自然是哲人的感慨。
年前宿寧海。賓館門口有大石,單刻草書“霞”字。閱案頭冊子,才知《徐霞客游記》開篇記的就是寧海:“癸丑之三月晦,自寧海出西門。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tài)。三十里,至梁隍山。聞此地於菟夾道,月傷數(shù)十人,遂止宿。”那是1613年,徐霞客26歲。最有意思的,是最后兩句。說他行三十里地,來到梁隍山。聽說此地道路兩旁有猛虎,每月要傷害幾十個人,就停下來住宿。
武松聽說景陽岡有老虎,是喝了酒上去的。他是一介武夫,不得不上去,也得因此留名。徐霞客是立馬投宿了。他是文人,是要迎候八十一難的。這就是文人和武夫的區(qū)別。武夫也就一瞬間的高光時刻。而文人是隱隱雷動,長時間充塞宇宙之間。
一毛,理科男,偶試小刀,便是緬茄刻印第一人。緬茄和印石大異,虧他倚馬下刀。八年前,得他“陳氏元押”一枚。我立刻隨身攜帶,讓他來不及賣慘。很快他又給了我“樗記”。至今八年,年年給我一兩枚,說是他喜新厭舊。今天碰面,又是兩枚,“老樗”和“九萬里風”。想來他要成全我,緬茄用印第一人。
今捐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庚子九百首》花箋詩稿原件106頁。
2018年暮夏,吳忱偶理書籍,見了夾著的剪報。是我刊于朝花副刊的詞作“贈人二首調(diào)寄《水調(diào)歌頭》”。時過三十年,紙已發(fā)黃,他頓生憐憫。發(fā)微信聯(lián)系我。副刊刊詩詞,一向很少。所幸當初,領導儲大泓、蕭丁都能寫。我老師許寅50多歲,竟然還把全部杜詩背了下來。那時真是春秋佳日。遙想久久,拜過。今翻微信圖片,猛然再觸目,忽忽又七年也。
2017年,留有一紙,滿是文字,不知當時為何而寫?全文如下:
《答友人》:“初為人子亦家珍,菰飯莼羹始作人。欲問遠游來世事,堂前我有白頭親。”這是我,丙申年,婉謝有人要我遠游時寫的詩,說了我深受母恩,無法遠游的實情。
《欲說》:“欲說功名先淚流,當時只是稻粱謀。逢人都道詩文好,得寫清華到白頭。”這是我對人生功名的看法,也說到了自己的經(jīng)歷。說了自己對文字、對文化的熱愛。
“眼枯幸未陳寅恪,耳背何如李叔同。”這兩句詩是說我眼睛不好,但不抱怨人生。比起陳寅恪失明,要幸運得多。下一句是說李叔同當年在西湖上,一個人劃船遠去,前往虎跑寺出家,妻子在岸邊呼喚他,他好像耳聾一般聽不見。我說,我的耳朵,不會像他那樣聽不見。我對愛情、家庭的眷念很深。
《小昆山》:“復聞華亭鶴唳天,攜兒來上九峰巔。名山詎作清風價,僻寺聽憑香火鈿。日下枯榮無定數(shù),云間文字有遺篇。須臾性命身家事,但有書聲不計年。”小昆山有二陸草堂和他倆的讀書臺。這里是說,人生在世無所謂生死。讀書的人是永在的,書里的文字和人生也是永在的。
今夜在云間食梅童,一盤近十尾,其目皆清亮如鮫珠。記起歲前臘邊,在家鄉(xiāng),樓兄請飯,邀我點海味,初識梅童(小梅魚)、石奶(海葵)、撮(藤壺)、望潮種種。情狀若在眼前。
“尋僧賞月,鬻字飯瓜。”上聯(lián)實。也是多年來常有的愜意。可惜今宵,三月十五夜,風雨大作,萬枝動搖,無月。下聯(lián)虛。如真能賣字,就要醉酒了。賣文吃瓜,流連市井,也近實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