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書之人
讀初中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班里有個同學叫阿榮,來自鎮子東南四五里遠的海邊村子。他個子不高,像招潮蟹那樣機靈,像黑礁石那樣結實。一個早晨,雷州半島秋天依然灼熱的陽光穿過玻璃窗,落在教室里,他遞給我一本書《林海雪原》,問我:“看過嗎?”
我說只看過同名連環畫。他說:“這本書我想借給你看?!彼孟裰牢視矚g看。在小學階段,有一次考常用漢字2000個,語文老師說,喜歡看書才能多認字。我們這些考得比較好的同學成了喜歡看書的孩子。阿榮相信這樣的傳言。
我跟阿榮說,我只看過《苦菜花》。家里還有一本外國小說《牛虻》,翻了幾頁看不下去,沒興趣。最愛看的是繪圖版《新華字典》,看得多了,書脊脫了線,硬書皮幾乎要掉下來。阿榮說,他也喜歡看這個版本的《新華字典》。那時不是每個人家里都有一本《新華字典》的,但似乎每個人的讀書生涯里都有一段關于《新華字典》的故事。
我把《苦菜花》帶來給阿榮。我說,這本小說好看,里面的母親就像自己的媽媽。阿榮說他家里也有這本小說。
我們學校沒有圖書館,連個小閱覽室也沒有。老師給我們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青少年版《保爾·柯察金》,一個學期里大家傳閱著看。
《林海雪原》兩三天就看完了,我把書還給阿榮。阿榮說:“你用不著這么快還我。”第二天一早,阿榮從書包里又拿出一本小說給我。這本小說是《野火春風斗古城》,書很平整,像沒什么人看過??吹轿矣行┮苫?,他說這沒什么,他家里有很多小說。
我跟阿榮說起《林海雪原》里剿匪小分隊那些身懷絕技的人物,阿榮大大方方地說,他沒看過這部小說,他不喜歡看厚的書,也沒多少時間看,家里農活很多。那時正是秋收季節,放學后他要趕緊跑回家去,把曬在打谷場上的稻谷收回家。海邊天一黑就起霧,迷迷茫茫的。從他的話里,我得知假日里他還要到村邊海灘“揀海仔”。挖泥釘最辛苦,泥釘在淤泥里鉆得很深。我有些分不清泥釘和沙蟲,只知道沙蟲曬干了是值錢的海味,小而黑的泥釘卻賣不出價錢。
阿榮喜歡干農活,喜歡“揀海仔”。他說起這些時,眼睛很亮。
放學后,阿榮他們從學校后門回村子。那里的坡田間有條牛車路,兩邊是越長越高的帶刺簕古和灌木叢。他們繞過一棵很大的、夏天里開滿小黃花的樹,跑進一片疏朗的桉樹林。桉樹林里有他們踩出的一條小路,一場雨就抹掉了,他們又把小路踩出來。有時風吹拂著桉樹林,枝葉篩下的陽光碎片落在小路上,像風吹落的。
下雨天,阿榮他們披著各種舊雨衣到校,總有半邊身子被澆濕了。他們找個地方擰干衣服,又穿上。他們把書包和裝著午飯的鋁皮飯盒抱在懷里,將將躲過了雨水。天熱時,飯盒里的番薯塊、咸菜頭和小咸魚發出些餿味,有時還招來幾只繞著圈飛來飛去的蒼蠅。好在老師并沒有叫他們把放在課桌隔板里的飯盒拿到外邊去——外邊更熱。天涼快時,他們把飯盒用彩色網兜裝著,掛到教室外的金竹上。金竹的黃色枝干上有一些豎著的綠條紋,粗細不一,美得要發出聲響來。金竹不高,竹節處枝杈多,好掛東西。中午時,從不同村來的同學在白玉蘭樹下坐著、蹲著吃飯,有說有笑。吃完飯,他們到井邊咕咚咕咚喝幾口清爽的井水。我沒見過阿榮曠課。
一次做作業時,要用幾個詞串起來寫一篇小作文,其中有個詞是“湍急”。我想用“湍急”寫海浪,老被“洶涌”這個詞攔著。小鎮的小運河和小溪流,好像到不了“湍急”的程度,真讓人犯難。大家湊合著寫,匆匆忙忙地交了卷子。老師在點評時念了我這篇,說寫得很好,但沒有觀察,全憑想象寫的。我一聽真窘,我怎么一下子寫到了金沙江,真像抄來的。阿榮回頭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目光,課后還寬慰我說,不看書還寫不出來呢。聽他這么一說,我的心里似乎好受一些。
讀高中后,我和阿榮不在一個班。跟大家比,他依然是個小個子,更結實了,就是機靈勁兒少了一些。學校是新建的,圖書館差不多只是一塊牌子,晚上開放閱覽室,日光燈照亮書架上擺著的一些畫報和期刊,報夾上掛著一些新舊報紙。我們那時還參加堵海,雷州半島把圍海造田叫作堵海。堵海期間,我帶著阿榮借我的高爾基的《童年》,這本小說跟我們一起擠在村里的祠堂里,仿佛也累得倒頭就睡。五十年前,這是在我們那兒很難讀到的名著,雖然我們的語文課本里就有高爾基的《海燕》。在凹凸不平的新海堤上,我們擠在一起,扯開嗓門喊叫:“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我們的叫喊聲像一群海燕鉆進迎面撲來的海風里,好像風里真的有些縫隙。
中學畢業之后,我到遠洋漁業基地當合同工。臨走時,阿榮遞給我一本厚厚的小說。工棚是用稀松的竹席和味道很重的瀝青油氈搭成的,悶熱,雨天里還會滴滴答答漏雨。我把這部小說讀到了最后一頁——如果不是借來的書,我也許不會讀完它。我在筆記本上抄下了自己覺得精彩的內容,一大段一大段的,還把繁體字轉換成簡體字。這是一本蘇聯小說,名字叫《城與年》。阿榮也許覺得讀了這樣名字的小說,可以讓我知道如何應對城區陌生的生活。
讀了一些小說,看到的世界便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也想寫些什么。市文藝刊物《港城》的艾主編看了我投的一篇稿子,熱情地約我見面。他在信里說,他也在島上,在湛江港第三作業區體驗生活。艾老師問我最近讀什么書,我說《城與年》。費定的這本小說我看得似懂非懂,真怕艾老師讓我談談讀后感。這樣的回答也許給艾老師留下了不差的印象?!陡鄢恰钒l了我的第一篇散文習作——這個世界處處都有信任的目光。艾老師后來當了市作協主席,如今他有90多歲了,我想文學人永遠年輕,他應該還像春天的云那樣溫潤。
真幸運,恢復高考那年,我考上了第一志愿,要去讀大學的中文系了。阿榮和一些同學到我家來祝賀,喜氣洋洋,好像他們也考上大學似的。我不是一個人上大學,是帶著大家的心愿上大學。我將《城與年》還給阿榮。那個場面有些生分,像是說說笑笑中,走到一個岔路口,好伙伴們說分別就分別。不是阿榮以后不再借給我書看,而是我不需要了。這是我和阿榮都未曾想到的。
大學圖書館里有多得無法想象的小說,就是系圖書室里的小說,天天看也看不完。我看小說變得偷懶了、馬虎了、潦草了,常常看個頭尾,還老想著省下一點飯錢去買本小說。學校西門的小港新華書店一有新小說,門口就貼出手寫的預告,擠在路過的公交車上都能看到。我也曾在新書銷售當天的一大早,跑到書店邊狹窄的人行道上排隊。買到小說,興奮了好一陣子,在扉頁上寫上某年某月某日購于廣州小港新華書店。這些小說,我帶到了北京,老跟著我搬家,有的到現在也沒看完。以前還常常給自己找理由,書就擱在書架上,什么時候看都不遲?,F在,看到有評論說哪些小說值得一看,還買,畢竟如今的網上購書既方便又便宜。于是,家里沒看的小說越來越多。
五十年這么快就過去了,跟中、小學同學的聯系越來越少。像小說里說的,大家各有各的生活軌跡。阿榮在老家做過服裝生意,做過海鮮生意,日子過得還好,這我是知道的。最近跟一個老同學通電話,想跟他要阿榮的手機號。老同學說,阿榮后來跑過瓊州海峽,去了海南島,搗鼓的還是海鮮買賣。一個意外,他在異鄉走了。我希望這個“走”是別的意思,傻傻地問了幾次是哪個“走”。老同學最后只好直白地說:“死了,猝死的。”
阿榮離開有很多小說的家,本該續寫他的人生故事,他的日子應該越來越好。他一生都在奔波。他辛苦、本分、誠實、快樂地掙錢,只會幫助別人,從不給別人添麻煩。他是一個平常的、真實的和鮮活的人物。
阿榮借我書看的那幾年,是我讀小說最專心的幾年。那是一段令人思念的時光。我走過桉樹林小路,去過阿榮的村莊。他家是舊的磚瓦房,屋頂的紅瓦經不住海邊的風吹雨淋,一片片漸漸變灰黑,卻很溫潤?;液诘耐咂瑢訉盈B疊,似乎是那些消逝了的春夏秋冬。往里走,有兩間沒有住人的房間,一間堆放著干稻草和帶著泥土的犁耙,一間擺滿了書。眼睛適應了有些昏暗的光線后,我看到了擱在架上的一本本小說。這把我驚著了。這里面,該有多少風物、多少人物、多少故事啊。阿榮呵呵地笑著說:“你隨便挑吧。”我本來是想挑的,但光看書皮,實在不能判斷這本小說是不是我喜歡的。
我已經習慣了阿榮借書給我。他把書遞過來時,像是給我一件禮物,我不能挑剔他的禮物。這會給我一些懸念:他借給我的下一本小說講的是什么呢?我還覺得,就這樣,一本一本地讀下去,總有一天,我能把他家的小說都讀完。阿榮家的小說是怎么來的,我沒問,阿榮也沒說。他家一定有個愛書的人。阿榮家的書,什么時候拿在手里,都是干干凈凈的,散發著紙張和油墨的香,還有農家的溫潤。我那天抱著高爾基的三部曲,穿過阿榮家的院子,一只母雞伸長脖子,毫不示弱地打量著我,咯咯地召喚著小雞。一群嫩黃色毛球般的小雞,細細柔柔地應答著,鉆進母雞的影子里。這個美好的情景像小說里的一頁。
說起來,大概我是為了不辜負別人的信任,才讀起小說的。人生中,有個文學的愛好是幸福的。
錢買得到書,買不到閱讀。這個淺顯的道理,回憶阿榮時又想了起來。沒有讀完阿榮家的小說,是個遺憾。阿榮家的小說也許不在了,也許還在,舊得發黃,讓人不禁想起海邊村子屋頂上那些滿是歲月痕跡的瓦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