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芷江
我去過懷化嗎?
從南京飛往芷江機場的途中,你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你在腦海里檢索不到任何有關懷化的記憶,除了幾位懷化籍朋友和跟他們交往的若干細節。
但怎么可能沒去過?你在最好的年紀客居湖南六載,更因為工作的緣故,曾背著一部老掉牙的單反數碼相機跑遍了三湘四水。某年秋天,你甚至還在株洲市下轄的一個鄉鎮掛職鍛煉過兩個月,熟悉了那里的一草一木。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飛行,飛機落地,你掏出手機,關閉飛行模式,搜索出湖南省地圖。13個地級市1個自治州挨個看下來,哦,湘西北的張家界和湘南的永州,好像也沒有去過,但同樣不太確定。記憶不僅會出現偏差,還會折疊,跟你躲貓貓。暫時擱置吧,早已預約好的出租車司機打來了電話。
這天江南瓢潑大雨,飛機晚點3個小時,到達芷江機場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子夜??諝鉂皲蹁醯?,顯然也剛下過雨,但比南京涼爽許多,到底是山里,像是晚春的氣候。你走到到達廳前的馬路上,等候出租車。停車場及機場周邊燈火點點,遠處想必是層層疊疊的群山,但云遮霧繞,只見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轉身回望,你愣住了,芷江機場怎么會如此之小?至少航站樓給你的印象就是如此。你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因肩負著重大戰略使命、駐扎著中美蘇三國空軍而有“遠東第二大戰略機場”之譽的機場。芷江縣城也不大,常住人口十四五萬。但你知道,你的雙腳正踏著的,是一塊什么樣的土地:這是一塊因屈原的詩句“沅有芷兮澧有蘭”而得名的土地,這是一塊偏于地球一隅卻又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成為全世界焦點的土地,這是一塊在八十年前扭轉世界反法西斯戰場東方主戰場局面并見證侵華日軍受降的土地。
正因如此,你站在芷江機場濕漉漉的夜色里,無論如何都輕松不起來。盡管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已過去了八十年,遍地狼煙早已消散,無數戰機的轟鳴也早已遠去。流水走馬似的時間,確實可以讓人淡忘甚至是遺忘許多事情,包括肉體遭受的痛苦和精神所受到的傷害,但有些事情注定會被一代又一代人銘記,就跟傳遞接力棒與薪火一樣。遺忘歷史尤其教訓慘痛的歷史,無疑等于背叛。
八十年前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湘西會戰,不止是一場保衛戰,更是一場國運之戰。眾所周知,這場主要圍繞芷江機場而展開的戰略爭奪戰,因為中國軍隊的頑強抵抗,最終以日軍慘敗告終。如果中國軍隊沒有挺住,重慶和整個大西南將危若累卵。而湘西會戰結束兩個多月以后的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8月21日,中國戰區日軍受降儀式在芷江七里橋舉行。“一紙降書落芷江”,這句話自此像諺語一樣,與芷江這塊土地、這座湘西邊城緊緊地綁在一起。
出租車司機直奔你投宿的懷化鶴城區。可能是為了省下過路費,司機沒有上懷芷高速,而是走G320國道。這條從上海通往云南瑞麗的國道,在芷江境內幾乎全程與一條河流并肩而行。車窗敞開著,風攜帶著河流、山野和夜晚的氣息,呼呼嘩嘩灌進車廂。
司機就是芷江人,向他請教河流的名字,答曰“?水”。你知道這條河流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它從何處來,最終又流向何方。司機說,?水從貴州甕安來,長途跋涉800余里,拐了一個又一個彎,最終在洪江境內匯入浩浩蕩蕩的沅水。后又問及你接下來的行程,他不無遺憾地說:“好可惜,如果你早來半天,我一定要帶你去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受降紀念館、芷江飛虎隊紀念館和芷江抗日受降紀念坊轉一轉?!甭牭贸鰜恚鳛檐平耍麑@段歷史熟稔于心,而且對那場取得絕對性勝利的戰役和日本在芷江受降這件舉世矚目的大事充滿了自豪。就像他的祖父輩,在受降儀式當日,自發地在街巷燃放噼里啪啦震天響的鞭炮,歡呼著奔走相告。
山野闃寂,間或有一兩聲狗吠,在夜幕深處激起一圈圈漣漪。有的路段,有乳白色的河霧出沒,能見度很低。那個被擱置的問題再度回旋于你的腦海。你想起來了,你其實是造訪過這塊土地的,而且不止一次。記憶最深刻的,是某次你從長沙乘坐綠皮火車前往湘西州府吉首,在懷化麻陽站??繒r遇到的事。
那會兒也是子夜時分。夜都那么深了,竟從那個小小的站臺闖進幾條大漢和一個女人。跟著他們闖進車廂的,還有洪亮的嗓門和野蠻的氣息。他們走到哪兒,肆無忌憚的說笑聲和跟倒豆子似的野話粗話,就噼里啪啦地翻滾到哪兒、燃燒到哪兒??赡苁浅蛞娔銓γ娴淖缓湍闵砼远紱]有乘客,恰好可以容下他們,他們便轟隆轟隆重重地擠到你的旁邊和對面,頓時給你帶來一種巨大的壓迫感。正躺在座位上假寐的你,擔心他們是一伙打劫的土匪,不自覺地把身體緊了緊。他們倒滿不在乎,把拎在手里的一堆熟食嘩啦啦一股腦兒地傾倒在桌板上,并打開一瓶散裝烈酒,咕咚咕咚,每個人面前都倒了一杯,然后開始猜拳行令,很有些江湖做派。那個身著迷彩上衣的女人氣場最足,性子最野,聲音最辣,像狼群的首領。你的空間受到擠占,又受不了吵,不得不離開他們,而他們就那樣不管不顧地鬧了一夜,直到火車一路晃晃悠悠開到吉首,真是好興致。
而說到麻陽,你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沈從文的《湘行書簡》。時年不滿32歲的沈從文,在這本寫給夫人張兆和的“情書”里,多次提到他對麻陽籍水手的喜愛。在他眼里,“船夫分許多種,最活潑有趣勇敢耐勞的為麻陽籍水手,大多數皆會唱會鬧,做事一股勁兒,帶點憨氣,且野得很可愛”。他還多次寫到水手們在日常生活中張口即來的野話,并跟他們學習。“他們說話就永遠得用個粗野字眼兒,遇要緊事情時,還得在每句話前后皆用野話相襯,事情方做得順手……他們罵野話,可不做野事。人正派得很!”事實上,據你了解,這樣的野氣與活潑,“勇敢耐勞”與“會唱會鬧”,不只是屬于在沅水里討生活的麻陽籍水手,也不只是屬于深更半夜闖進車廂的麻陽人,更是屬于所有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屬于湘西人。作為土生土長的湘西人,沈從文在他創造的文學世界中,始終張揚著流淌在湘西人血液里的野性和蓬勃旺盛的原始生命力。用他的話說,就是“我愛這種地方、這些人物”。只不過你也有疑問,少時頑劣的沈從文和在軍營里待過好幾年的沈從文,當真不會說野話?如果真的不會,那他到底是太文雅了。
對了,你和司機還談到了芷江鴨。你之所以知道芷江鴨好吃,不是客居湖南時就吃過,而是讀了李敬澤的《會飲記》。他在那篇名為《雜劇》的文章中提到一件事:一個下午,他在結束和遠道而來的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對談后,沒有陪她吃晚飯,而是和幾個朋友去吃芷江鴨了——“他知道芷江的鴨子真是好吃,一道好菜,正該在山野間流水席上吃”。其實來到這山茂水豐、萬物有靈的湘西,不用根據《舌尖上的中國》按圖索驥,也該知道此地的鴨子好吃。它們整日像云朵一樣游弋在清澈見底的山澗溪流之中,味道能不鮮能不美嗎?“在山野間流水席上吃”,實在是道出了吃芷江鴨的最佳地點。此后兩三天,在侗族人和瑤族人擺在山野間的流水席——合攏宴上,你就多次與芷江鴨同宗同源的鴨子相會。瞧瞧吧,半鍋辣椒、半鍋鴨子,吃得你滿頭大汗仍停不住嘴,恨不得光著膀子吃。那味道,確實是北京烤鴨、南京鹽水鴨沒法比的。
雖然走的是國道,且多彎道,但50分鐘之后,出租車司機還是在預計的時間內把你送到了投宿之地。這樣的速度,在九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赡隳菚合?,要是今天還能像當年的沈從文一樣,先是搭乘綠皮火車或長途汽車到桃源,然后在桃源雇一條船,沿著灘險浪急的沅水上行,并且吃住都在船上,倒是叫人向往得很。要是還有那么一個人,值得你天天給她寫一封甚至三四封信談些沿途見聞和所思所想,說些好像永遠也說不完的情話,而不是掏出手機發一條信息或打一個電話敷衍了事,那就更妙了?!暗缆纷枨议L,會面安可知?!辈簧偈虑榫透行写粯?,需要慢慢來,急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