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書寫,一場故鄉的溫柔重現
水與沙,對詩人沈葦而言是“兩個故鄉”。詩人于1988年遷居新疆,2018年回歸浙江,對于離開浙北平原30年后的江南寫作,詩人曾自嘲是“一個新疆人用木乃伊的眼睛看江南”。在2022年2月的一篇文章中,他對自新疆歸來后百感交集的江南寫作進行了自省與自問:“警惕地域自大和地域自戀,不能淪入地域主義和地方主義的迷人陷阱……游子歸來,如何重新發現江南?在前人發現的基礎上,如何有一些新的創造?”
詩人并非杞人憂天,不論江南寫作抑或山水詩,早已有其層巒疊嶂的文化厚度,“即便一首哀嘆漕運之苦的唐詩宋詞/都有一個宇宙模型在建構、運轉/而今,運河累了,天人早已分離/新的可能的詩篇,需要轉身向內/去發現洪荒之水、滄海之粟”(《運河剪影》)。因此,詩人嘗試另辟蹊徑,“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向內,求索與調試個體位置,“證明他與自己‘仍在一起’”(《個體》);向外,記錄與見證此方江南水路的文脈、史脈,聯結傳統與現時,正如他在詩論文章中曾說的,“恢復詩人作為種族觸角、時代感應器的特殊功能”,詩人的責任是承擔,“詩之耐心/以承擔完成克服”(《克服》)。詩集《水上書》便在這樣的叩問中應“運”而生。
“辨認自己渾濁的起源”是《水上書》的一個普適性的主題,對江南水鄉風物的切近和對生活痕跡的指認,以哪怕僅只一滴的故鄉之水凝結現實、蒸騰詩意,在漣漪的擴展中漾起每個水鄉人的共振。翻開這本詩集的目錄,筆者的目光不可抑制地被以故鄉為題的《梅城》一詩所吸引。梅城古為嚴州府城,新安江、蘭江、富春江三江于此處交匯,是重要的交通樞紐。若沿富春江而下,則如沈葦詩中所說“向著錢塘、大海而去了”。曾有不少文人墨客流連于此,“塑一個石頭的范仲淹/一個石頭的陸游”,作為游客的詩人至此,也不免發出如此感慨:“在梅城,有人愿意/做江邊一棵樹/有人希望成為水中/一條魚、一尾鰍/而你,從沙漠回來的人/更愿成為一滴水/投身于律動的藍——/那非人間的/歸宿性的藍!”(《梅城》)
延續上述詩作,不難覺察詩人“以今天的創造”參與運河、江流及至大海進程的期盼,按詩人之言,“我自己的想法是,要既‘江南’又‘不江南’,希望寫出和風細雨小橋流水下的‘山魂海魄’”。《莊子·秋水》有言:“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關于水的十四種表達》借水的隱喻展露其詩歌意志:“西域以西/一江春水向西流/運河之東/滔滔江河復歸于海。”在《義蓬大壩》一詩中,詩人令杭州灣化身巨型喇叭,指揮江海交匯的秩序,當潮汐上升,水的環復又“倒灌進消逝的時日/內心的滄海與桑田”,在詩歌結尾,詩人借坐在義蓬大壩上的老人之口,默誦出惠特曼一首極簡短的《致老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個注入大海時/宏偉地擴張和舒展自己的河口。”
沈葦“以詩論詩”的詩集《論詩·二集》中,收錄了這樣的詩句:“我想象/一只步履蹣跚的老獅子/翻過飛來峰、仁皇山/騎著錢江潮,駛向大海/去蔚藍的‘言之寺’修煉靜默。”(《獅子吼》)“言之寺”是沈葦特別中意的詞語,從字形上便可以拆解出,詩——“言之寺”,他曾將其與美國詩人史蒂文斯的“最高虛構”并列而談:“詩要實現的是抽象觀念與具體事物的并置、想象與現實的同在,去尋求斯蒂文斯所說的‘幸福的關聯’,從中獲得情感的豐沛、語言的張力和文本的結實。唯其如此,詩才能成為我們的‘最高虛構’和‘言之寺’。”史蒂文斯所謂“本地的抽象”或也符合沈葦的《水上書》,長期處于“移位和錯位”的詩人回到故鄉,以語言的“根和翅”回返與復現此時此地,翻新“本地的抽象”,系心于當代生活與現實處境,深刻理解和憂慮。
詩集中以《河邊偶記》為例的一類詩,可堪為沈葦“無邊的現實主義”這一概念在現階段創作的圭臬。詩人將關于生與死的探討鋪設在對集體生存境況的敘述之下,從不扮演一個冷漠的旁觀者,而以一種深邃的幽默感關注和再現故鄉現場的人,同樣類型的還有《運河剪影》《運河之岸》等詩作,“河水窮盡自己的旅程、遠方/還有忽明忽暗的世代/人民在兩岸勞作、住居/生生死死,生生不滅”。
此時再回看詩人1996年寫下的這段文字:“我所理解的‘基本的詩人’,一個調解人、和事佬、心靈和自然間的浪子。當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就從那里消失,騰出一個空間,讓人類心靈與大自然交談、協奏、合唱。”正是這種恒久的詩歌信念,令詩人在水上調校好漂移的異鄉與故鄉,在“反向書寫的命運”中尋找江南的“本地抽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