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的嗡鳴》:找尋自己失落的聲音
《南朝的嗡鳴》是一篇極具文學深度與歷史隱喻的短篇小說。它通過一位古典文學教授楊鏗的“墮落”與覺醒,展開了一場關于美學、歷史與自我認同的深刻對話。小說以南京六朝博物館為起點,以一片殘瓦為媒介,構建出一個虛實交織、古今共振的敘事空間。
楊鏗這一角色從小說伊始便帶給讀者極強的沖擊力,他既代表一種相對僵化的學術正統形象,又暴露出極度嚴重的道德潔癖。而一句“他信奉簡潔、剛健才是大道”,則直接刻畫出一個拒絕繁復、厭惡矯情的學者印象。他對南朝文學骨子里的排斥,實則是一種對感性、欲望與虛無的恐懼。特別是他的身體姿態——“薄唇一抿”“肅然悲慨”——都是他內在精神的外化,一種用理性武裝起來的脆弱。而他與南朝瓦片的相遇,則是一場注定會發生的“美學事故”,是他與自己所否定的歷史之間的第一次真正對話。
這片殘瓦不僅是情節推進的關鍵道具,更是一個承載歷史記憶與情感共鳴的容器。它“如一臺袖珍收音機”,接收的是“南朝微弱而持久的嗡鳴”。作者通過這一意象,巧妙地將“雨聲”轉化為歷史的低語、文化的潛流、感官的覺醒。瓦片中的雨聲不僅是南朝的自然聲響,更代表著那個時代的精神氛圍——綺麗、頹廢、感性。楊鏗對雨聲的沉迷,實則是一種對壓抑自我的釋放,是對另一種生命姿態的渴望。瓦片成為他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也成為讀者理解歷史與自我關系的隱喻。可以說楊鏗的轉變過程,是一場從“理性囚徒”到“感官信徒”的蛻變。他逐漸沉溺于雨聲、色彩、音樂與酒香之中,他甚至不顧形象縱身跳入醫院池中,隨波浮晃,自由哼唱。這一過程并非只是簡單的墮落,實則是一種生命的重新覺醒。作者通過“他感覺自己是一艘船,偏離了航線”一句,暗示了這種轉變的天然與必然:天然是對生命本真狀態的回歸,必然是對單一價值體系的反叛。
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小說的敘事結構也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從學術研討會到醫院水池,從瓷磚脫落到瓦片喑啞,從雨聲瀟瀟到歌聲柔媚,情節推進如同一場精心編排的儀式,每一步都在瓦解楊鏗的理性壁壘,每一步都在喚醒他體內沉睡的南朝幽魂。同時,作者似乎也在借楊鏗之身追問: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美?當然,楊鏗的“墮落”耐人尋味、極具諷刺:他從一個批判歷史的人,成為一個被歷史附身的人。
當歷史通過美學與記憶侵入現代生活,楊鏗的旅程,是一場向內的遠征,也是一場向外的逃亡,最終他在南朝的回聲中找到了自己失落的聲音。
(陳春成短篇小說《南朝的嗡鳴》,刊于《收獲》2025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