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網文:想象性缺失與機械化勞作
作為媒介技術新嘗試,AI(人工智能)寫作是當前文藝領域特別是網絡文學界的熱點話題。去年,光明日報網絡文藝版刊發一組爭鳴文章,其中華東師大王峰、杭州師大單小曦等學者認為AI寫作軟件將解放人力,帶來網絡文學重大變革。與這種樂觀傾向不同,華中師大黎楊全教授則認為脫離人的AI寫作缺乏活態互動,背離了網絡文學精神。在筆者看來,網絡文學是一種大眾化的新媒體創作活動,大量人的參與為之帶來生生不息的創造力。而以數據算法為運行前提的AI,則可能帶來數據資源壟斷、文藝的均質化與機械化勞作。因此,筆者認同黎楊全教授的觀點,“AI讓人人都能寫小說”這種看法背離了網絡文學精神。
20余年前,剛剛誕生的網絡文學因挑戰媒介權威被譽為“新文明的號角”。雖然后來很快走上商業化道路,但必須承認,正是網絡使文學面貌更加多元。從其發展歷程可以看出,網絡社會生產的底層邏輯就是調動網民自主性,促使他們自發生產媒體內容。在網絡文學潮流更迭中,新的趣味在網民間產生并發起,被數據平臺捕捉和鼓勵,經過專業文藝生產者提純、強化、吸收后,轉變為文化產品,進入更廣泛的文化視野,完成其體系創建過程。
以早期網絡幻想小說為例,雖然它們較欠缺原創意識、怪力亂神不成體系,卻在當時本土通俗小說缺乏的環境中吸引了忠誠讀者。這些讀者將最初的新鮮感消耗殆盡后,鑒賞力獲得提升,部分人還能在熟悉整體創作的基礎上,躍升為技高一籌的新作者,由此構成網絡閱讀和寫作的良性循環。又如網絡微短劇原本因成本低和藝術性差而被看作影視“平替”。但在獲得影視從業者的專業技術加持后,反過來更新了大屏幕的表現形式。由此,始自大眾的粗淺嘗試帶動文藝生產經驗共享、市場共贏,形成了多種媒介相互促進的局面。
雖然低門檻確實使網文創作良莠不齊,甚至“量大質低”,但“量大”著實增加了好故事的概率。就拿通俗小說來看,在新手作者練筆、資深讀者評議、專業作家創作的網絡寫作生態中,哪怕是相對單一的模式化類型也會在多元趣味的參與者反饋中呈現豐富的層次。以“長生不老”為例,在近年熱門題材“長生流”中,這一常見的神仙屬性出現了分化。小說《玄鑒仙族》主角穿越成一面鏡子,以物的持久冷漠觀望人世興衰;而《長生燼》則圍繞雖然壽命無限,但身體會疼會傷展開故事,讓“茍活”變成長生的前提。兩部作品各有擁躉,網民追新求異的選擇讓“長生”有了轉變。因此,當人們不同的關注點和欲望訴求展現出來,同一類型也能獲得不同更新。
法國哲學家阿倫特堅信正是人的行動與交互,才孕育出意想不到的“奇跡”——這恰好能夠解釋網絡文學在大眾無目的探索中獲得意外突破的原因。陶東風教授在分析阿倫特、哈拉維等人觀點后總結:“真正的文學表達的是每一個個體不可重復、不可控制、不可預測的故事。”這恰恰點明了AI寫作與人的文學的巨大差異:大數據按照其語法運行,它排除隨機性,提煉單一集中的整體意志,生產一般意義上的文學要素集合。因此,與人隨意的發言相比,軟件只能按設定目標執行,其最佳結果也就是完成目標。
因此,AI無法生產出突破一般想象的真文學。比如前述“長生文”中,不老只是長生的一般性邏輯推演,而由于自身不死導致漠視他人生命的冷血,或因為肉身不滅而經受綿長的苦痛和分離等,則是超出一般的個性想象。網絡文學精神在于突破傳統媒介秩序后,讓源自人群不同方位的創造靈光,通過新媒介中的大眾書寫展現。然而看似高級的人工智能卻不具備這種挑戰話語等級和凸顯大眾創造力的變革性。
再者,人的自我開發和內動力是支撐網絡文藝生產不可或缺的要素。網民在將互聯網視為娛樂和社交的“游樂場”時,他們還“生產”出大量可以被商品化的內容。互聯網必須具備足夠的吸引力,才能讓網民愉悅主動地“勞作”其中。通過“玩”進行免費生產是網絡勞動的基本方式之一。文學網站里的“玩”,就是閱讀巨量新鮮作品并隨心所欲地評價。通過吸引新人瀏覽、鼓勵老讀者創作、從紙媒挖掘成熟作者或爭取授權等方式,網站擴充了“玩”的群體。當被動消費式的閱讀轉變為主動生產式的點贊、轉發和寫作,網民就被納入生產體系。在網絡文學中,“人”是運轉的關鍵。參與者越多、響應越積極,話題就越多。這不僅意味著網絡經濟隨之繁榮,也意味著大眾的寫作意愿和能力得到進一步開發。
而在AI寫作中,程序“跑代碼”的過程起始于指令下達,完成于提示詞達成,文詞無限排列的最完美后果就是結束。在這一純物理過程中,沒有誰獲得滿足感。超越是人類的追求,完結是AI的任務。在為了結束的開始中,沒有玩耍的滿足和游戲精神的自在暢快。哪怕是人類利用AI輔助寫作,也很容易被剝奪愉悅感,還原為徹底的機械化勞作。從這些方面來說,AI寫作確實背離了網絡文學精神。
(作者:許苗苗,系首都師范大學藝術與美育研究院教授、北京文聯簽約評論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