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寫作處境
一
大概是2006年,我正在服役的朋友劉欣托戰友幫我組裝了一臺電腦,抵了他借我的一千元。正好暑假,戰友坐著出租車來到村里,從后車座搬下臺式機。在出村時,出租車把路口的水泥蓋板壓斷了,旁邊的村民攔住車,讓司機賠錢。我對這天印象深刻,或許和這個小插曲有關系。當然,更重要的是,我終于擁有了人生的第一臺電腦。古舊且笨重的白色臺式機,外加一個主機,每次搬動要橫著主機,把顯示屏放在上面,也不能聯網。但我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把小說寫在紙上,跑去網吧打字了。我在電腦上打字,存到優盤里,帶去網吧,也把想看的文章和小說復制粘貼下來,帶回來,傳到電腦里,坐在那里看。這個電腦我一直用到2009年秋天去青島之前。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來,2007年畢業后的10月到2008年的初春,我在淄博市區的一家小公司上班,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晚上下班后沒什么事,我會和同事老張在附近的步行街吃東西,結伴去打臺球,之后,他回宿舍,我走進網吧,買一瓶可樂,抽煙,聽音樂,寫點東西。那時候我已經有放棄發表的念頭,但不寫點什么又覺得這日子過得沒滋沒味,工作毫無意義,人生也幾無盼頭。此后的兩年,我辭職,瞎混,村里住一陣,又和朋友在城區租住。不管去哪里,我都帶著這臺破舊的電腦,間或在上面寫點小說。2009年的秋天,借錢度日維持不下去,朋友們也分道揚鑣,人生到了要搏一下的時刻。我花了一百元,租了一個客廳的隔斷,卷著被褥和臺式電腦搬進去,每周坐公交車回村拿點錢,沒日沒夜,耗時一個月寫完了長篇《不明物》。到了深秋,溫度降到零下,我打包行李回村。此后,臺式機就留在家里,再沒用過,后來賣電腦時,我倒是把主板拆了下來。
二
2010年的春天,我有了臺惠普的筆記本電腦。我當時在青島租住的房子還是沒有網絡,白天,女友去上班,我告訴她想看的電影,她在公司下載好,晚上帶回來。吃完飯,我們并排躺在床上看。我們住的是閣樓,除了進門后的過道能直起腰走路,其余的地方都需要彎腰。我們吃完飯就只能躺在床上。白天,我自己在家,坐在床上寫小說,身邊有了幾本書,也不再像往常是盜版的。到這一年10月時,我按照每天一千多字的頻率,寫完長篇《我們為什么無聊》。一個細節記得很深,我買了一本雷蒙德·卡佛的小說集,里面有篇《毀了我父親的第三件事》,我很喜歡它敘述的方式,想學著在筆記本上寫一篇類似的,苦熬好幾天,只寫了一些零碎的片段,沒有寫完。到了夏天,屋子炎熱,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小臺扇。臨到中午,我出門去附近的高架橋下面打兩三元的散裝啤酒回來喝,喝到半暈睡個午覺。秋天,我們搬到女友公司對面的小區,和她的朋友合住。電腦聯網,有了暖氣。平時女友中午帶吃的回來。居住環境改善,我的寫作倒是有些停滯了。我們在這里住了半年。2011年5月,女友辭職,跟著我回到淄博。2011年的下半年,我們在城區租了個門頭,經營一家小店,店鋪的二樓是個閣樓,我平時待在上面寫小說。直到2013年夏天,店鋪轉讓。兩年左右,除去中間上了兩個月的班,其余時間我就在這個閣樓上對著電腦寫出最初的那一批有關小鎮青年的小說。現在閉上眼,還能想到當時的環境,屁股下面是一張可以折疊的沙發床,從附近的家具城買的,不到兩百元。到了晚上,沙發床鋪開,就是睡覺的地方。屋頂中間是一盞瓦數不大的燈泡,透光的地方是西邊墻上的一個通風口,壞了,齒輪不動,下午時能照進來一些陽光。這種昏暗的環境,倒是符合我整個人蟄伏的狀態。期間,我的筆記本電腦壞了,手頭拮據,遠方的一個網友寄來一臺不用的筆記本。2012年的10月,青島經營青年旅社的朋友搞了駐店寫作計劃,我去了兩個星期,寫了不到三萬字,沒拿出示人。
三
2013年秋到2016年的冬天。老婆待產,我們回到農村,吃穿用度上能節省一些。從女兒出生到上幼兒園,我們一直住在村里。我在客廳的西北角寫作,書桌是我結婚時去周村家具城買的餐桌,外加四把白色椅子。我們還是習慣坐在馬扎上,圍著茶幾吃飯,當時我的父親已經去世,想象中的四個人圍坐在餐桌旁吃飯的場景也就沒出現過。書桌上面鋪著毯子,緊挨書桌南面的墻邊有一組架子,原是店鋪淘汰下來放置雜貨的,如今當了書架。沒多久,書桌上就被時而寄來的各地期刊占據。那幾年,我面對著墻壁,戴著耳機寫東西,身后是妻兒和母親。她們或看電視,或哄孩子,多少有點嘈雜。要說這是否影響我的創作,對比我一年也就一兩萬的稿費收入,也不算吧。白天,不時有鄰居來串門,自己端坐在那里寫東西多少有些不太像話。深夜是我寫作的時間,一家老小都入睡,我也可以在屋里放肆抽煙,不用跑到天井。我處于養家的焦慮和寫作的痛苦中,抓著自己的頭發,對自己的前景不敢樂觀。夏天,我光著膀子,習慣中午趴在客廳的沙發上睡午覺。那幾年,我在農村有了一個穩定的生活,不像過去在外面,吃飯沒準點,飯也不合胃口。如今每頓也有肉,我恢復了過去喝湯喝粥的習慣,體重增加,逐漸有了中年人的狀態。2016年8月,小說集《小鎮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終于出版。離上次出書,又過去了六年。回頭看在村里的這些年,我對寫作的印象倒是不太多,記憶更深的是隔三岔五騎著電動三輪車去鎮上的郵局問有沒有匯款單。十次中八次沒有,我往回走,路過兩邊賣牛肉的攤位,望著懸掛著的鮮紅的肉,反觀自己活得有些失敗。寫作和養家糊口之間的拉扯,周圍的人不理解,我對自己的寫作也不滿意。總之,前后夾擊。我已經厭倦了那些重復性的寫作,冥思苦想寫一篇能順利在刊物發表換取稿酬的文章就成了我的首要任務。落筆至此,不自覺就有點偏移這篇文章的初衷,有點賣慘的嫌疑了。可見,我的怨念也有點深。我多少也有些后怕,萬一沒寫出個樣子來,就把整個家庭拖入了泥沼中。不過,好運也時常出現,出其不意的收入更多。
四
2016年冬天,我們在淄博市區南邊的老城區租了個房子,先是在一樓,過了冬,房東變卦,我們又搬到隔壁單元的四樓。我們在這里一直住到2020年8月,女兒幼兒園畢業。最初的四年,老婆上班,我接送女兒上學。出了小區門,就是植物園,四季各有特點,女兒放學后,我倆先去植物園走一圈。我廚藝不好,炒菜不行,就會煎雞蛋和下清水面條。絕大多數的晚上,我們等孩子媽下班回來做飯。我寫作的地點在客廳,面墻的書桌,背后是女兒的各類玩具,她時而讓我陪她玩,寫作頻繁被打斷。電腦留存的照片里,一般是我坐在電腦前,女兒換上公主裙對著鏡子跳舞。期間,朋友給的二手電腦壞了,又從網上買了臺二手的惠普筆記本電腦。在這個房間里,我寫了《余事勿取》和《都是人民群眾》。有天晚上,我送女兒去上舞蹈課,在車里等待的間隙,寫完《余事勿取》里衛學金結尾的段落。為了養家糊口,我也接點劇本的散活。幾年不運動,身體多少添了些毛病。晚上,我開始去植物園跑步,五公里左右。不管怎樣,我多少有了些職業作家的感覺。2018年的冬天,我接了一個寫網劇劇本的工作,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心思都放在上面。我坐在馬扎上,對著鋪展在床上的稿子,時而拿著記號筆在展板上涂涂畫畫。2019年,除了寫完網劇劇本的初稿,沒動筆寫小說。2020年1月到4月,老婆孩子在城里,我回村和母親住在一起。哪里也去不了。白天我和發小在家里打牌,偶爾去村西邊的火車道上走來走去,晚上,我躺在床上寫《王能好》,一般寫到深夜兩三點入睡。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母親在村里找了點活,清理雜草。中午她回來做飯,下午再出去,天不黑就回來。村里隔幾天來送一次菜。我站在屋頂,看到志愿者們噴灑消毒水,一陣濃霧。后來我也回城給妻女送點吃的用的,但不進門,在門口站一會就走。
五
2020年8月到2022年4月,為了女兒上學方便,我們一家三口搬到城市西北邊的房東社區。小區西門和女兒的學校一條馬路之隔,正對著學校的操場。學校開運動會,女兒就在圍墻的那邊坐著觀看,我給她送過一次零食。學校的正門在東邊,要繞過半個校園,步行十分鐘左右。房東社區是回遷房,住的基本上是當地的村民,因為是小產權,也有不少的租客。樓里基本也是村民,互相認識,平時在樓下總有聚集著閑聊的婦女。我們租的房子在一樓,三室兩廳,面積不小。三室,主臥和我的書房兼臥室是朝陽的。另一間臥室算是儲物間和女兒玩鬧的地方。我寫作多年,終于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獨立的書房。搬進來時,房子都是空的,沒有什么家電。我寫作的桌子是朋友不用的,一張木板,上面放筆記本電腦還有打印機。打開窗戶是陽臺,能看到的景色,就是跟對面樓層中間的空地、綠化帶、停車位。不過偶爾,也只能看到晾曬的衣物。我的書房五六平方米,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搬進來時,我已經基本上寫完《王能好》,年底12月前沒寫別的東西。對比之前,這里的居住環境有一個巨大的提升。白天有陽光時,我半躺在客廳窗戶邊的沙發上,蓋著毛毯看書,一般沒幾頁就昏昏欲睡。《紅樓夢》前八十回就這么看完的。也是在這半年,《余事勿取》和《都是人民群眾》相繼出版,我偶爾出去參加一點文學活動。12月,我寫了《王能好》結局的部分,大約一萬字。臨近春節,我開始寫《沈穎與陳子凱》。這部寫起來比較費勁,從2021年1月到9月,都耗費在這八萬多字上面。起初,我還計劃每天寫完規定的字數后記錄下這一天遇到的問題和困境——所謂的寫作心得,堅持了沒幾天就放棄了。寫到深夜一兩點,我就拉上窗簾,躺回床上。有時,夜里寫完東西,睡不著,就出門在小區的健身器材那邊走一走,站在上面晃蕩一下。小區里還亮著燈的窗戶屈指可數,熬夜的人少。
六
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是2019年買的,2022年春天搬進來,住到如今,也有近三年的光景了。目前為止,在這里,我寫了《土廣寸木》《敘舊》《好漢們》,一個長篇,兩個小說集,加起來大概四十五萬字。這里說的主要是小說,其余的沒算在內。房子在十樓,我的書房兼作臥室,書桌靠窗,面向南,前面沒有遮擋,不遠處是小區的幼兒園,每到下午四點放學時能聽到傳來的音樂。兩側是幾棟高三十三層的房子,望出去,就如同被細條夾住,不算妨礙視線。上午十點到下午兩三點,陽光能照進來,隨季節變化有些差別,夏天陽光只能曬到書桌,到了冬天,太陽往里曬,能到半張床,午睡時暖洋洋的。我的桌面上,除了一臺用了六七年的小米筆記本,旁邊就是煙灰缸,但我一般在晚上十點以后(以家人入睡后為準)才敢在書房里抽煙。一個茶杯,一個保溫杯,不時倒上一杯茶水。凌亂放置著幾本書,正在看的,就以看到的那一頁反扣著,等著再看幾眼。右手邊習慣性放著幾沓草紙和筆記本,偶爾在上面寫點草稿——拿不準怎么寫時,羅列大綱和想法。稿紙反面也偶爾計算下最近一陣子的收入,畢竟像我這種沒什么穩定工作的人,需要不時以后續的收入來讓自己心里獲得片刻的安靜,不要太急躁了。這個習慣,似乎從擔負起養家糊口的責任時養成,十余年來一向如此。這樣似乎顯得我的寫作附加了一些責任感,當然這并不是我的本意。右手邊靠墻的位置,是一排到屋頂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書,是我平時需要看的,其余的不太常看的在客廳的書架上。隨著時間推移,有些書塞到了每一格上方的空隙處。打印機放在書架的下面,連接線恰好夠插在電腦上。寫完一篇小說,我把稿子打印出來修改,第三稿時再打印出來,做最后的修訂。這么一說,在我寫中短篇的時候,用打印機的頻率會高一點。寫長篇的時候,就用得少了。我喜歡聽打印機工作的聲音,緩緩吐出厚厚的一沓紙,撫摸著,還有溫度,似乎這些文字是新生產出來的。不免會想,如果腦袋能直接連接打印機,用意念就把文字成形,少去了那堪稱苦熬的寫作,該有多好呢。下面是我之前接受媒體采訪時回答的寫作作息:我一般睡到自然醒,九點多或十點起床,取決于前一天晚上幾點睡。起床后差不多就要吃午飯了,吃完飯,沒一會又犯困,小睡片刻,醒得早就下樓去跳繩半小時。洗漱完,去接孩子放學。回來后該吃晚飯了,吃完后又犯困,就再睡一會,晚上九點左右醒來,泡杯茶,坐在電腦前開始醞釀,一個小時左右,快到十一點了,再不寫點什么,這一天就要過去了,便開始打字,寫一會,停一下,這么寫到深夜兩點左右,就完成了這一天的份額。循環往復,直到手頭這篇小說寫完,再寫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