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人生的雙重辯證——讀計文君《花傳》
如小說題目所示,計文君的中篇新作《花傳》重在一個“傳”字。“傳”者,傳遞、傳承是也。大而言之,小說主題事關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作為中國古典高雅文化精粹的昆曲藝術,在晚清以降一百多年的風云激蕩、時代變幻中,命運一度岌岌可危,幾近香消玉殞、聲銷跡滅;幸運的是,這一瀕危劇種終究命數未絕,在歷史給予的一線生機中掙扎求存,終于等到了“天命”,迎來了轉機。在昆曲藝術絕處逢生、薪火相傳的背后,是一代又一代昆曲人的慘淡經營,接續努力;正是有識之士的信念相持、守望相助,甚至以命相托,才有了昆曲聲腔的不絕如縷、重煥生機。一燈如豆,傳藝如傳燈,恰如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中的臺詞:“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有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
作為一名藝術專業博士,計文君想必認真研究過昆曲的發展史,她筆下這些或自有原型或完全虛構的人物,就處于真實的昆曲歷史背景之上,甚至成為“關鍵性時刻”的關鍵性人物。如小說中蜚聲海內外的昆曲大師邵華巧,作為20世紀50年代開始習曲的一代演員中的翹楚,是近代昆曲發展史上承前啟后的重要人物。她教過的弟子無數,其中不乏喬承琴這樣的名家,喬承琴門下弟子及再傳弟子眾多,幾乎都要開宗立派了。然而,直到晚年,傳承卻始終都是邵華巧的一樁心事。這是因為“挑剔”的她對真正的藝術傳承有著自己的嚴苛標準和獨到理解,那就是“花傳”。身為大曲友的學者丈夫李瀚留下的遺稿上有言——“將此花,由吾心傳至汝心,是為花傳”。邵華巧將之視為藝術傳承的理想追求。
在小說中,“花傳”有著豐富的內涵。首先,作者在花與藝術之間形成了互文象喻,以“花”來闡述表演藝術的真諦。——“初學自然是少年時,如花初放,一脈下來,戲成人老,有形之花,年年來去,漸次褪去形制,成為心中之花。自然要將這凝結一生所學的‘花’傳下去。”藝術如花,在時間中累積養分,悄然盛放。并非所有的演員都是“有花之人”,有的人,其技藝已成為身體的一部分,不再隨光陰而褪色,達到這種境界,才算擁有了“花”, 永不凋零,這才有了“傳”的資格。而小說中,作者借人物之口所說的那些對昆曲的理解與認識,其實也是繽紛絢麗的“花”——“昆曲是從漢語里生出來的,曲不是單純的音樂,而是音樂與語言的統一體”“唱曲最后是絳樹兩歌,曲中人與寫曲的詩人,同時說話,分毫不擾”。
其次是“傳”。邵華巧得自先生李翰的“花傳”如何再傳下去呢?這才是邵華巧為世人所妄自揣度的“不傳之秘”,它在等待有緣之人,傳藝雖不易,知音更難求——“所謂‘不傳’,恰是為了傳,非秘不傳,幽微深奧的道理,往往淺白平常,要心性錘煉得夠純粹,技藝準備得夠充足了,只要一句話,就得著了。”非科班演員出身的“素人”陸含章被選中為“花傳”對象,昆曲對她的天然吸引,她對邵華巧的純然傾慕,使她毫無功利心地浸淫在邵華巧一年一度的說曲雅集“風信之約”中,16年如一日地學習、吸納、積累、記錄、磨煉心性,終于學有所得,心有所悟,并在邵華巧之女李邵青的督促下,完成了她與邵華巧之間的對話傳藝錄《花傳·風信之約》。而小說結尾邵華巧授衣予她的舉動(此前名家喬承琴等人尚且未獲邵華巧贈衣),則象征著衣缽傳承,“花傳”的又一次成功實現。“由吾心傳至汝心”,“花傳”也是心傳——師徒心心相印,悟解契合,遞相授受。文化藝術的傳承不僅僅是外在技藝的傳授,更是內在精神的傳遞。
盡管在小說中給人物搭建了一個與世俗隔絕、花木芬芳的“大觀園”,讓她們在此心無旁騖地探討純粹的藝術,追求生活的藝術化,但計文君顯然不是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者,正如她借含章之口說出,昆曲不只有細膩,也不乏壯闊——壯闊的是天地,是社會,是人生。所謂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戲劇藝術是虛構人生之境,戲曲程式是對生活的藝術抽象。《花傳》既是探討中國戲曲美學,更是探討藝術與人生的辯證關系。
出生在河東村的陸含章,在對人生之路尚懵懂之時,只因聽了回鄉演出的邵華巧的一段《牡丹亭·寫真》,便如曲中杜麗娘那般被“驚夢”,“臺上人的聲腔與身姿,隱約描出了一個不知名的所在,可容她如此這般憐惜自己。含章想去到那里,但不知道去向那里的道路。”藝術的感召使她終于從被規定好的人生中掙脫出來,走上了一條逼仄且險峻的道路,幸運的是她走通了,且一直走到了當初“驚醒”她的邵華巧面前,并在邵華巧母女二人的托舉下,領悟到昆曲藝術真諦。這是藝術與人生的雙向互動,陸含章由此形成了一套以生命體驗為基礎,以藝術生發機制為路徑,最后抵達美學、哲學闡釋的昆曲理解體系。小說有一處特別寫到,也許正是獨特的人生經歷,讓含章對《題曲》里的小青有層頗為另類的理解,甚至超越了邵華巧。這也就是邵華巧借李瀚先生話所說的,“為藝者之道,在守破離”——“守”是理解,“破”是創新,“離”是傳承。守正創新者,是藝術傳承的正途。而“花傳”在更深層次上所傳的也是生命“氣息”,是人生。這一奇妙的傳遞不僅發生在邵華巧與陸含章之間,也發生在含章與她曾施以援手的學生江離,甚至在含章與那位網名“大鳥”的素不相識的同村女孩之間。
計文君的小說鑿通了古典與當下。作為能夠登臺講授《紅樓夢》的小說家,她在小說中不斷讓我們見識曲徑通幽、踵事增華的古典敘事功底,而她近年的創作也多有觸及當下人工智能、網絡生態。在小說中,年輕一代的江離已在網絡上摸爬滾打成小網紅,她行動風風火火,拍攝昆曲紀錄片《漢風雅》,直播帶貨《花傳·風信之約》,通過網絡傳播昆曲,自如游走于藝術與商業之間。而被動卷入眾聲喧嘩的網絡世界的含章卻瞻前顧后、矛盾糾結,她將自己的這種“怕”以對待好物的“珍惜”名之,實則是來自內心深處的隱秘的羞恥感——她自認那名不正言不順“偷”來的人生。而女性如何突破固有觀念束縛,克服內心恐懼,成為一名真正的勇者,在當代文化背景下顯然需要新的探索。陸含章最終走進直播間的選擇,或許也喻示古典藝術的當代傳承所需要的那一份直面當下的勇敢與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