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頗碩諾
我坐在從巧家開往昆明的大巴上,昨夜是在車里渾濁的空氣中度過的。但這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昆明到了。像是經過一個長長的隧道,終于迎來亮光。
車窗外天空湛藍,讓人有種錯覺——天空是大海。綠燈亮起,大巴身邊的自行車們,仿佛瞬間化為飛鳥。我坐在車上,看得真切。心想,有個自行車品牌叫“飛鴿”,取這樣的名字不是沒有道理。
那是2003年8月,昆明的藍天沉默而高遠。我的兜里僅有二百塊錢。但這沒什么,我來昆明的目的是賺錢,而不是花錢。
就是這里了,我想。漂泊之人遇見春城,就像年邁者在青山間尋到一塊風水寶地。這是一種回歸,讓人仿佛聽到一種召喚,有一種如孩子撲向母親懷中般的安全感。8月的光照在身上,迷茫之中有了一絲慰藉。那時的昆明,車不算多,樓不算高,它像一個從遠古走來的青年,渾身散發著青銅的光澤。那時我還沒意識到,一個彝族人,離開涼山來到昆明,看似是離鄉,其實是回到了故鄉。
我只知道生活不易。在這鋼筋水泥間立足,和我的祖輩在群山中繁衍生息,毫無二致。這么想,心里就不怕了。大不了,像祖先們一樣,在生活的懸崖峭壁上用雙手鑿開通向未來的路,在野花和荊棘中迎風高歌。我們是愛唱歌的族群。我們歌唱,未必是因為開心,或許也因為某種恐懼。我的朋友彝族音樂人莫西子詩就唱過一首歌叫《不要怕》。
不要怕,我們有雙手。不要怕,我們有雙腳。我們肩扛世界,聽從太陽和月亮的號令。
我在勞務市場找到了一份房產中介的工作,門店在滇池路。那天,公交車走走停停,我一次次默念著目的地“滇池路”,并留意著公交車上的線路牌。到了環城南路,繼續往南開,過福海立交,道路陡然寬闊起來。其實這是錯覺,路并沒有變寬,只是人、車變少了。開發中的地段,宛如城市之樹上綻出的新芽。不用說,路的盡頭便是滇池了。心想,改天要去看看。不用說,擋住我視線的那座山就是西山了。有人說,沒有情感皈依的人去爬西山,會遇見真愛。
這份工作管吃住,住的是閣樓,條件極其簡陋,然而我安慰自己,沒關系,又不是永遠這樣。“沒關系”“不要怕”,這是夜晚驅除內心惶恐的良藥。這么想,日子就有了希望。何況,滇池近在咫尺。
我每天奔忙于滇池路周邊,出入各種樓盤。看看窗外的莊稼便知,這里氣候潮濕,土壤肥沃,心想,但愿我是一株幸運的莊稼。有時候,從某戶人家的窗子望出去,只見西山靜默,滇池如鏡。平日,不見滇池,我們也常常會想起或談起它。
從地理位置上看,滇池位于昆明城邊,但它實則是昆明的心臟。某天,我登上西山,眺望昆明,滇池近在眼底。心里不覺感慨:若無滇池,昆明就不是一個完美的省會。所以,要感謝那些偉大的造城者。
這是心安之城。它敞開懷抱,迎接許許多多像我一樣的異鄉人。這里好活,住在昆明,一碗米線就可以喂飽自己。在這里,不用擔心嚴寒與酷暑,春天的花園里長滿玫瑰。紅嘴鷗的心里裝著時間。“紅嘴鷗快來了。”有人說。果然,沒過幾天,紅嘴鷗的先遣部隊抵達的消息就見諸報端。這些白色的精靈,不遠萬里,來此過冬,讓昆明美名遠揚。
這個建在滇池邊的城市,說它古老或嶄新,都可以。它建于兩千多年前,是名副其實的歷史文化名城;它也是新生之城,變化日新月異,令人目不暇接。出生于昆明的詩人于堅,準確地捕捉到了它的變化,他在《故鄉》一詩里寫道:“從未離開 我已不認識故鄉/穿過這新生之城 就像流亡者歸來。”
“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新生,事物美好之態也。我們也和這座城一樣,內心蓬勃,迎著太陽生長。
大家似乎有了一個共識:靠近城市的心臟,才能更好地感受它的脈搏。所以,越來越多的人搬向了城南。
某天,我來到了滇池邊。我想到大觀樓長聯所寫的:“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據說,過去的滇池比現在的更為遼闊。眼前,是一池平靜的慈祥的湖水,老祖母一般,閃著歲月的粼光。
彝語里,滇池叫“滇頗碩諾”,意為“大壩子上的黑色大海”。這就是彝族史詩里的英雄支格阿爾葬身的地方?我想起了童年聽過的傳說。
支格阿爾,是彝族神話里的英雄。在彝區,他的英名家喻戶曉。彝族史詩《勒俄特依》里,也有關于支格阿爾的章節。我十幾歲去縣城求學時,山鷹組合正風靡,支格阿爾的名字再次被傳唱:“也許那時的我還是一無所有的模樣,可我會告訴你支格阿爾就在你面前。”
史詩產生于人類的童年。遠古的故事里,萬物有靈,而人是弱小的。正因此,神話里需要英雄,如赫拉克勒斯、普羅米修斯、夸父、后羿……彝族人的英雄就是支格阿爾。支格阿爾是神鷹之子,他射日月以救蒼生,為百姓降雷神、驅魔蟒……他活動的地方,正是滇池一帶,他的落難處也是滇池。只要傳說還在,支格阿爾就沒有遠去,他只是隱身于云層,繼續守護著滇池。
在西南方的彝族聚居區,一代代人聽著支格阿爾的故事長大、老去,在想象里神游滇池。而我,已經來到了滇池邊,并將在這里生活下去。
如今,我住在離滇池五公里的地方。我時常騎車到滇池邊,看水,也看人。人們在湖邊跑步、騎車,許多游客自遠方而來,只為看一看滇池。
我喜歡昆明,因為昆明有滇池。有滇池,這個高原城市就有了柔情。上善若水,千真萬確。無論是開心還是難過,我都愿意去滇池邊走走。然后就會明白,沒有什么心事是一個湖裝不下的。
(作者:包倬,系云南省作協副主席、《滇池》雜志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