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5年第3期|溫新階:土榨坊的歲月

溫新階,湖北長陽人,土家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學會會長,宜昌市文化名家。出版散文集、小說集多部,有多篇散文、小說被《小說月報》《散文選刊》《北京文學》《作品》《讀者》《中外文摘》等刊物選載,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湖北省屈原文藝獎等多種獎項。
土榨坊的歲月
文 | 溫新階
我在璞嶺陳家灣醒來,曙色依稀。
這里鳥的叫聲跟城里不同,沒有拘謹,沒有心猿意馬,叫是因為想叫,想叫就不要猶豫不決。雄鳥的求偶聲,更是酣暢淋漓,一遍一遍,重章疊句。雌鳥張不開翅膀,雙腳立在櫟樹的樹枝上有些搖晃。
越清澈的水,水聲越是清脆,沒有雜質,如純銅的缽镲,音色純正悠遠。水邊有水車,木制的,有了些年頭,浸泡得沉重,轉動的聲音厚實纏綿。不需要用水車提升水位,橡膠水管,就是一條可以胡亂折疊盤桓的水渠,上下起伏,隨心所欲,水車不過是一個點綴,一個懷舊的符號,在過分安靜的村莊里,一個動態(tài)的標志。
翠綠的白菜,匍匐在田壟上,這是我最愛吃的青葉白菜。我不喜歡包成白色的白菜,拒絕了周圍的青山綠水,孤芳自賞,鶴立雞群,甜絮絮的味道不被我的味蕾接收。田壟上有幾棵鵝兒腸,細密的圓葉,青色的藤蔓,吸了白菜吃剩的養(yǎng)分,微胖、嫩綠。上好的豬草,現(xiàn)在也被人惦記,洗凈,不切,下到臘肉火鍋里,臘肉的香味包裹著鵝兒腸淡淡的土腥氣,構成頗接地氣的美味。
白菜旁邊是芫荽、菠菜,還是幼苗,不是真正的鄉(xiāng)人還不一定能認出它們來,很多植物幼年跟成熟期長相不一樣,印證了世界的豐富多彩。
老屋開門了,門軸在門臼中轉動的聲音柔和而有起伏,這是我期盼的聲音。我們住在兒女們的洋房里,矗立在樹林和菜畦之間的洋房,似如穿著狐皮大氅的貴婦人坐到農(nóng)家火塘里,格外引人注目。老人不住洋房,住在舊房里,雖是土筑瓦蓋,也拾掇得個干凈整潔,昨天晚上,還去老屋火塘里烤火喝茶,聽老人講璞嶺舊事。
肖國政肖老跨出門檻,手里端著一瓢喂魚的飼料,門口水塘里是他養(yǎng)的魚,喂魚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課。還要把羊拉出去拴在長滿青草的壩子上看它們大快朵頤,他臉上浮起笑容。
最重要的事是安頓好老伴。老伴張廷秀是上世紀50年代長陽縣簡師畢業(yè)的,那年月,算得上知識分子了。知識修養(yǎng)是最好的化妝品,張廷秀端莊秀麗,氣質高雅,是櫟樹林子里的一棵白楊。卻曲曲拐拐地沒有在三尺講臺書寫人生的卷子,雙腳一直在璞嶺的土地上奔走,做過村干部,村干部也是農(nóng)民。同是農(nóng)民的肖國政個子高挑,豐神俊朗,尤其是腦瓜靈活,手腳勤快,兩人就走到了一起。
按東北人的說法,肖老特稀罕張廷秀。年輕時寵著,現(xiàn)在病了,更是疼著。熱好牛奶,準備好早餐,還要給她泡一罐熱茶。張廷秀愛茶,愛喝茶,愛侍弄茶。我們昨天在老屋的火塘里聽肖老講人生往事,她在小孩子寫字的磁性寫字板上寫了一句話:人要是不生病該多好,我的茶葉可以賣萬把塊錢。女兒肖遠翠老師把磁性寫字板拿給我們,一個生病的人,她的夢還在田疇上,還在茶園里。
安頓好一切,肖老要到榨坊去。榨坊就在他的屋后,原先是生產(chǎn)隊集體的。那時,肖老為集體打榨,生產(chǎn)隊記工分。后來聯(lián)產(chǎn)承包,隊上的保管室賣了,榨坊也要賣掉,幾個人想買,肖老近水樓臺,把榨坊買了下來。
沒有人記工分了,背菜籽來換油,一斤菜油收一毛五分錢的加工費。一年下來,千把塊的毛收入,彼時的鄉(xiāng)村,也算高收入了,還有菜餅可以換些零碎小錢,實在換不掉的,是上好的種煙肥料,菜餅養(yǎng)出來的山煙,煙葉子都是香的。
忙時種地,閑時打榨,肖老忙得用辮子搭橋,他樂呵。自己做自己的主,不看別人臉色,只要舍得花力氣,種瓜會得瓜,種豆當有豆。肖老不是吝惜力氣的人,他販過木材,種過白肋煙,開過經(jīng)銷店,還是遠近聞名的焗匠(鄂西對廚師的稱呼),啥能賺錢,他都舍得把力氣的網(wǎng)往那撒。有時撈著了大魚,有時網(wǎng)拉起來,一網(wǎng)白生生的陽光。
自從榨坊買過來,沒撒過空網(wǎng)。都說肖老菜籽炒得合適,油香油純,出油率還高,都來肖老的榨坊換油,不光是璞嶺人的菜籽都來了,山下也有人不顧路途遙遠把菜籽運到了肖老的榨坊。
不論遠近,人來了,都有一杯茶,一匹葉子煙,一年下來,喝了幾斤茶,抽了幾把葉子煙。肖老不心疼,煙,自己種的,茶,自己煸的。力氣上的功夫就不是功夫,人氣,人緣,是最值錢的。
肖老炒菜籽灶前的茶罐依然煨著,幾把葉子煙依然在梁上吊著。來榨坊的人漸漸少了,打榨時舉起撞稈時那悠長而又力敵千鈞的吆喝聲漸漸變得稀疏,炒蒸菜籽芳香的彌漫也日漸淡薄,房頂瓦縫里很少飄出炊煙了。
商品油擺上了山村店鋪的貨架,方便,簡單,再不用種植本就收入不高的油菜籽。鄉(xiāng)村的春日,很少見到金黃的油菜花,春天的味道淡了,像一罐續(xù)過幾道水的現(xiàn)茶。
榨打得少了,肖老的日子依然有聲有色,種地,采茶,養(yǎng)羊,喂豬。兒子姑娘四個人,給他們每人喂一頭豬,臘月里,都回家殺年豬。火塘里柴火熊熊,鼎鍋里煮的豬肉香氣四溢,稻場上,剛殺的豬睡在腰盆口上,殺豬佬把開水澆在豬身上,三個壯漢手執(zhí)挦毛的刨子“噗噗噗”地刮毛,腰盆蒸騰的熱氣冒過高高的柿樹,然后不見了蹤影。殺了豬,再宰羊,每人一只羊腿,今年是前腿,明年換后腿。
肖老坐在李子樹下,拆豬大腸上的護腸油。前些年,這護腸油可是好東西,丟兩三顆在生銹的鍋里,熗熗鍋,再煮一鍋蘿卜白菜,那個香,隔三間屋都聞得到?,F(xiàn)在,沒人再吃這護腸油,拆下來,給母豬發(fā)奶。
吃過殺豬飯,孩子們帶著鮮肉走了,剩下的,熏臘肉,那是肖老的事。一塊塊抹鹽腌制,然后掛到火塘里的橫梁上,砍來柏樹枝生火,柏樹枝熏的肉格外香。根根橫梁上掛滿了豬肉羊肉,總是讓人聯(lián)想到那些年鄉(xiāng)鎮(zhèn)的食品所。
肖老像一株上了年歲但依然蒼勁挺拔的辛夷樹,站立在陳家灣,枝葉青翠,繁花灼灼。
一個初冬的深夜,肖老聽到汽車的馬達聲由遠及近,最后來到了自己的稻場上,然后熄了火。在外的兒女沒說這幾天要回來,會是誰呢?
肖老打開了大門,車上下來一個人。
“您就是肖國政肖師傅吧?”來人濃濃的荊州口音。
肖老把他讓進火塘里,他說,他打聽了好久才打聽到肖老這里還有一副土榨,他是來找肖老榨油的,1000斤菜籽就裝在車上。
“我是戊寅年生人,榨還在,打不動了?!?/p>
“我曉得,您是戊寅年冬月十七出生的,公歷就是1939年元月7日了。您雖然八十幾歲了,可是您身體健康,精神煥發(fā),每年還打一二十個榨。我這幾百里尋來,您不好意思打發(fā)我走吧。”
肖老是個隨和的人,菜籽留下,人也留下。白天跟肖老在炒菜籽的灶里燒洋芋吃,馬爾科的洋芋,一碟腌球白,一碟辣椒醬,吃得大汗淋漓,那份舒爽,難以詞敘。晚上,肖老才有時間正兒八經(jīng)燒飯吃,拿出老焗匠的手藝,那飯菜讓荊州人開了眼界。
1000斤菜籽,五個榨打了三天,荊州人離開陳家灣時,飄起了雪花。他剛離開,肖老發(fā)現(xiàn)他在窗臺上多放了幾百元錢,肖老連忙打電話說油裝錯了,要他等一等。肖老叫了鄰居騎著摩托車去追趕,在村委會趕上了荊州人,把多給的錢塞給了他。
“這是飯錢喲?!?/p>
“我不開館子,不賣飯菜?!毙だ险f完,跨上摩托車走了,雪花落了他滿頭滿身……
荊州人來陳家灣打菜油的事一下子傳遍璞嶺上下,很多人知道賣的商品油有的是化學浸出,即使物理壓榨的那菜籽也沒有炒沒有蒸,壓的生菜籽,哪里有土榨榨的油那樣醇香喲!
肖老的土榨名聲越傳越響,我們得到消息稍顯緩慢,一聽說便慕名而來。
昨晚吃了肖老做的飯菜,喝了鄰居家釀制的土酒,然后,聽肖老講故事?;鹛晾?,火光熊熊,一屋人,安安靜靜,只有肖老抑揚頓挫的聲音,間或夾雜著柴禾燃燒時炸裂的響聲。
窗外,秋風的手掌拍打著窗玻璃,屋內,暖流充溢著每個角落。
聽著故事,就總想著土榨打榨的情景。一種古老的工具和方法將植物種子的精華壓榨出來,去烹調生活的滋味,總覺得神奇。土榨榨油在北魏賈思勰所著的《齊民要術》中就有記載,至今已有1400多年的歷史。時光流逝到了明代,土法榨油技藝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宋應星在其著作《天工開物》中就記載了楔子式榨油機,這種工具一直延續(xù)到電動榨油機問世。近年來,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對健康食品的追求,純天然、無污染的土法榨油重新受到青睞。當然也有所謂的專家為某些油脂加工企業(yè)站臺,發(fā)表文章說土榨榨油達不到衛(wèi)生標準,對健康不利云云。
于我而言,土榨榨油不單是滿足我的物質需求,更是一種精神慰藉,一種文化回甘。小時候,在偏僻的鄉(xiāng)村,可以玩耍的地方實在有限,響潭園供銷社和榨坊便是我們常去的地方。盡管榨坊打榨時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巨浪讓我有著幾分害怕,但又像小孩子放鞭炮,一邊是害怕,一邊是希冀,在害怕和希冀的交替中,我去榨坊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時光荏苒,歲月流逝,商品油來了,電動榨油機來了,響潭園榨坊的木榨被一個景區(qū)買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像一只沒有繩索的氣球,在空中漫無目的地飄飛。
也有人來買肖老的木榨,還要他去景區(qū)表演打榨,肖老拒絕了。窮得賣家物,這名聲肖老背不起。表演,他不會,他只會腳踏實地地本色生活。
感謝肖老,讓我可以接續(xù)幾乎逝去的童趣,可以再次打開昔日鄉(xiāng)村的圖譜。
渴望見到的東西伸手可及,就有些迫不及待,我早早地起了床,沒想到肖老也起得這么早。肖老的早起肯定是因為習慣,應該不是因為激動。
安頓好老伴,肖老往屋后的榨坊走去。只要打榨,他的早餐午餐必定是在炒菜籽的灶上燒洋芋,自在,享受。
86歲的老人,抬頭挺胸,走得氣宇軒昂,我跟在他身后,右腳趕左腳,勉強跟上他的節(jié)奏。走到門口,趁著肖老開鎖的當兒,我往后一瞅,覃總一干人也都來了。
一棟土筑瓦蓋的房子,原來有樓板的,二樓是面鋪,山墻上開了門,軋好的面條用竹竿挑出去插在木架上,在陽光下,麥子的芳香順風飄逸……
肖老買下這棟房子,他不開面鋪,也許為了更好地施展榨油的拳腳,他把樓板揭了,鋪樓板的橫梁鋸了,山墻上的門也封了。偌大一棟房子,都是打榨佬的天下。
生火,是第一件事,干枯的杉毛,還有劃篾后剩下的篾簧都是好引火柴。一根火柴就點燃了,干櫟柴丟進灶里,就有了呼啦啦燃燒的響聲,彌漫的煙霧漸漸散盡,只有燈光照耀下,還有煙塵的分子活躍著。
炒菜籽,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掌握火候很重要,菜籽炒好了,油香,出油率高。炒嫩了,油不香,炒老了,油會苦。
柴火燃燒,肖老用木鏟子翻動菜籽,菜籽跟鐵鍋摩擦的聲音有些粗粒,富有質感,一縷一縷的芳香在榨坊飄散。房子太大,嗅覺的捕捉若斷若續(xù)。
也許屋里燈不是很亮,也許燈光下的觀察不真實,肖老不時撮起一把菜籽走到大門口,用手捻開菜籽,然后湊到鼻子下嗅一嗅,查看火候。
菜籽終于炒好了,肖老熟練地把傳動皮帶掛上了粉碎機,開始粉碎菜籽。我小時候在響潭園看過打榨,那時沒有粉碎機,菜籽是用石碾碾碎的,牛拉著石碾轉動,人跟在后面把被碾子擠壓到碾槽邊緣的菜籽扒拉到碾槽中間,還要隨時觀察牛的屁股,看見牛屁股往外鼓動,連忙拿了撮箕跟在牛后面行走,把牛拉的屎接住。肖老的榨坊原來也是有石碾的,購置了粉碎機后,嵌在地上的碾槽挖了起來和碾盤一起堆在墻邊。
粉碎好的菜籽粉還要加熱,用篾片做成的一個半球形的物件覆在放了水的鐵鍋上。肖老把一張包袱鋪在篾片半球上,把菜籽粉均勻地鋪在包袱上,灶中櫟柴嗶嗶剝剝地燃燒,洋芋早已燒熟,香氣四溢。肖老沒有時間食用,放在灶門口保溫。
熱好了菜籽粉,接下來要踩餅。
踩餅的是張昌軍,也是76歲的人了,跟肖老是郎舅。鄂西有諺云:除了櫟柴無好火,除了郎舅無好親。這一對郎舅雖不是親的,一副榨上搭伙干了幾十年。榨還是生產(chǎn)隊里的時候,就是他倆打榨,肖老買下了榨坊,老搭檔一起邀了過來。幾十年的光陰,感情的累積,勝過了親郎舅。
張昌軍一家人都會打榨。兩個兒子在小學讀書時,每每放學都要到榨坊打一站,時不時會吃到烤得鍋巴金黃的洋芋,還吃到過香噴噴的燒板栗。吃著、玩著、看著,就把打榨學會了。一副榨養(yǎng)不活太多的人,肖老和張昌軍兩人種田養(yǎng)豬喂羊帶打榨,可以過個澇有太陽旱有雨的愜意日子,張昌軍的兩個兒子遠走他鄉(xiāng),打工掙錢。
張昌軍掃出一塊干凈的水泥地面,揀了兩個鐵打的餅箍摞起來,挽了一把糯谷稻草鋪進餅箍,肖老把熱好的菜籽粉一包袱提起來倒進餅箍里,張昌軍又把冒在外面的稻草抈回來蓋住菜籽粉,然后用腳使勁踩,每踩一下,身子往下一蹲,踩實的菜餅碼在一旁,一個厚重的雜木圓餅壓在最上面的菜餅上,防止稻草翹起來。
餅踩完了,開始裝榨。張昌軍拿起菜餅豎著裝進榨穴里,肖老坐在榨對面的一把小木椅上,協(xié)助張昌軍把菜餅放正,一塊緊挨著一塊,不留空隙。陽光從肖老背后的窗子照進來,頭上、肩上光澤閃爍,他的臉,在陰暗里,真實、果敢,張昌軍從還沒裝餅的榨縫里看過去,這張臉,他看了幾十年,從銳氣蓬勃到暮年滄桑,雖然皺紋多了,依然充滿跟時間抗衡的自信,眼中的光芒似乎更加睿智,可以參透世事的書頁。幾十年前,他就跟著這位老哥打榨,老哥有技術,有胸懷,有在艱難環(huán)境下鋪展錦繡的決心和能力。一樣的付出,收入一碗水,老哥總是把大半傾倒于他盃中。現(xiàn)在打一個榨400元的工錢,老哥給他開220元,用老哥的電,燒老哥的柴,老哥只得180元。他說,一個粑粑平半分,柴錢電費我們再攤。老哥不依,我落下的菜餅也是錢。他知道,不像幾十年前,菜餅是好肥料,現(xiàn)在不同了,商品肥多簡單,哪個愿意掏心費力用餅肥喲。張昌軍再說,老哥不搭話。
餅裝完了,裝得嚴絲合縫。張昌軍再看不到老哥的臉了。他把一塊塊鐵桃木的木塊卡進榨頭沒裝餅的地方,再塞進幾塊楔子,鐵桃木的楔子頭上箍了鐵箍,防止被撞桿撞裂。
要打榨了,張昌軍手把著吊在房梁上的撞桿,前進幾步,按著撞桿尾部,把撞桿頭子翹起來,冒過木榨頂端,然后后退,再后退,讓撞桿尾部翹起來,接下來,碎步向前,一前一后蓄積起來的重力勢能轉化為巨大的動能,“咣”的一聲,撞桿撞擊在木楔上,平時像一頭巨獅臥在那一動不動的木榨,隨之晃動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匍匐在泥土之上。張師傅前進、后退、再前進,撞桿一次又一次撞擊在木楔上,就聽見了菜油滴進了油盆里的淅淅瀝瀝的聲音,親切,圓潤,富有質感,漸漸地金黃的菜油從木榨到油盆形成了一條連綿不斷的油線,琥珀般的糊狀液體,從油盆中心向四周蕩開,濃稠的潮汐只漲不落。
我小時候見過的撞桿比這個更為粗大,牛皮纜繩吊在房梁上,打榨人前進后退,再前進,再后退時借著慣性一股脆勁將撞桿舉過頭頂,然后一聲巨喝,跑步向前,將撞桿重重地撞擊在木楔上,排山倒海,天搖地動,菜油滴入油盆的聲音有幾分暢快,也有幾分壯烈。張師傅說,那叫鷂子翻身,我們榨坊過去也打過鷂子翻身,那是一頓吃得完升把米的壯年時代,幾百斤的撞桿不要說吊在梁上,就是抱著跑也不在話下,歲月不饒人,現(xiàn)在只玩得動這老鼠子尾巴了。
張師傅現(xiàn)在用的撞桿,一頭粗,一頭細,細的一段被削成尖銳狀,俗稱老鼠子尾巴,又叫一炷香,倒是很形象。
一榨油200斤菜籽,打了幾個小時,淅淅瀝瀝的滴油聲漸漸變得稀疏,最后歸于平靜。兩顆電燈泡無精打采地垂在那,似乎有了幾分睡意。灶里的炭火被白色的灰燼覆蓋著,給人一種熄滅了的假象,一堆洋芋躺在灶門口假寐。作為觀眾的我們將離開觀眾席,雖然是甲級票,演出告一段落,兩位主演示意我們離開,他們將要用膳。用膳的過程不讓觀瞻,一碟稀辣椒,一盤泡菜,那些燒洋芋匆忙地剝皮,有時并沒有剝離干凈,就喂進嘴里,這是鄉(xiāng)下人吃燒洋芋時的常有情形。在響潭園榨坊里我還見過洋芋的奢侈加工方法。去皮的洋芋開水中煮兩開,筲箕瀝起,倒進炒菜籽的鐵鍋里,文火,從油盆里舀來一缸子菜油,翻動洋芋,順著鍋邊滴一圈菜油,滋滋的聲音和縷縷油香在榨坊縈繞。不一會,再翻動洋芋,再滴油,直到洋芋炕得身體浮腫渾身結滿金黃的“痂”為止,那是我見過的最誘人的炕洋芋。我問過肖老,做過這樣的炕洋芋沒有,他說,跟師傅學打榨時做過,多兩撞桿,就有了炕洋芋的油。自從自己執(zhí)掌榨坊以來,再沒有做過一回。能多打幾撞桿多滴幾滴油,他都讓給換菜油的農(nóng)戶,在肖老這里打油,秤旺提子滿。
我們的午餐安排在洋房里,約肖老和張師傅一起去吃,他倆堅持不去。吃過他們的燒洋芋午餐,還要把菜餅從榨里卸下來,在粉碎機里粉碎,再蒸熱,再踩餅,再榨一道,下午,還有一個榨,夜里才能弄完,他們說后面的跟剛才的工序一樣的,叫我們不必再來觀看。
我知道,因為我們的觀看拍攝,影響了兩位師傅的速度,不然,一天兩個榨,太陽還沒落進山坳,就收工了。肖老就可以去壩子上牽羊,回來還可以和婆婆做一頓可口的飯食,不至于中餐晚餐都要洋房子里的兒女們給母親送過去。兒女們做飯買的菜多,老人未必吃得心安,未必吃得落肚熨帖。
下午,我們繼續(xù)去看打榨,是在榨坊外面的窗子里看的,沒有了我們的干擾,沒有了相機手機的拍照,兩位師傅置身于自己的“場”,酣暢淋漓,恣意而行。
肖老一邊蒸菜籽粉,一邊哼起了山歌:
割草不割蛇茅草
過橋不過獨木橋
砍柴不砍夜蒿樹
嫁人不嫁打榨佬
單衣油得像皮襖
張師傅張口接了過來:
姐兒愛上打榨的
上頓下頓沒油吃
初一說是沒開榨
十五油瓶忘了提
只有一身好力氣
張師傅一邊唱,一邊用力往下踩,他的歌唱得很有節(jié)奏。
兩個人一唱一和,菜籽粉蒸完了,餅也踩完了。
不一會,聽到了撞桿撞擊木楔沉悶的聲音,張師傅的吆喝響亮清脆,充滿了力量,甚至有幾分野性的張揚和釋放。
我們慢慢退了出來,慢慢離開榨坊門口的場壩,穿過那片竹林,回望那棟土筑瓦蓋的房子,瓦縫里有縷縷炊煙漏了出來,四周群山逶迤。一棟棟房子散落在群山之間,榨坊,是其中的一棟,有些蒼老,有些落魄,跟四周的房舍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它依然頑強地堅持,頑強地挺立,因為有兩個老人尤其是肖老似乎還沒有感受到人生的蒼茫暮色,沒感到疲乏,沒感到力氣總在遠處張望的無助,他還有本錢跟時間抗衡。
我們走到老房子的稻場里,又來了兩輛皮卡,車上都是裝的油菜籽,他們肯定是慕名而來,方圓幾百里只有這一副木榨了,越稀少越是會激起人們親密接觸的欲望,越稀少也越是容易找到。這自然是好事,有更多的人能夠匍匐到土地之上,去品嘗菜籽油最本真的味道,能嗅到來自自然本身的芬芳。而對于肖老和張師傅而言,能夠每天誦讀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書卷上的文字,能夠再一次踏上青春跋涉過的道路,那份快樂,只有他們自己懂得。
只是,時光總是無情,有一天,肖老、張師傅以及那副土榨終將逝去,人們對土榨菜籽油眷戀的纜繩將系于何處?
我們離開了陳家灣,離開了璞嶺。車上的菜油壺搖搖蕩蕩,油香一縷一縷沁入心脾,我們身后的莽莽群山,伏在林子之間的榨坊,還有精神矍鑠的肖老和張師傅,總是疊印在我們記憶的屏幕上,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榨上榨下的歲月,不會忘記他們平凡真實卻又熠熠生輝的人生!
車越開越遠,夕陽,在我們身后的林子里悄然落下!


